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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金平
《天才基本法》自开播以来,已成为暑期档的热点话题,首播收视率稳居全国卫视黄金档收视率第二,但它的口碑呈两极分化的态势。看过原作小说的观众对于剧集在情节、人物上的改动极为不满,对于选角也颇有微辞;也有观众对剧集题材的新颖、剧情的紧凑和笑点的密集,极为赞赏。面对这种各执一词的局面,我选择回到剧集本身。
《天才基本法》涉及两个平行世界:草莓世界与芝士世界。草莓世界是林朝夕所生活的现实世界,她在这里家境普通,资质平常,人生乏善可陈;芝士世界,是林朝夕和纪江、裴之先后两次穿越回去的那个世界,林朝夕在那里一度才华过人,受人瞩目,似乎大有作为。《天才基本法》中的时空穿越,不同于现代人穿越到古代,站在文明进程的不同阶段,对古人进行“降维打击”;也不是主人公回到人生的早期阶段,利用与旁人不对等的经验、智商、能力优势,在竞争中轻松取胜,成为人生赢家;更不是中国人熟知的“南柯一梦”,借助梦境获得人生启示,而是让人物来到一个平行世界,以不一样的身份,重新活一回,去书写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
林朝夕虽然在芝士世界里有关于成功、幸福的美好体验,但也有诸多不如意和无力感如影相随。因此,剧集在描绘人生多重状貌的同时,也在思考:人生的残缺与失意、庸常与无奈,究竟是自我的局限或者选择的失误,还是命运本身的无常,进而提出一个哲学拷问:假如能够重新活一回,我们的人生就能圆满吗?
人物在多个时空的映照中变得立体感人
《天才基本法》在情节中一直尽量回避那种轻飘的“爽感”,而是通过多个时空的勾连与对话关系,既展示人生的多种可能性,又隐约拼凑出人物更为完整的人生轨迹和心路历程,让观众见证人性的粗砺真相。
如果只有草莓世界,我们所了解的林朝夕会比较单薄,只能看到她身上迟钝、随性的一面,但有了芝士世界的补充,她得以展现自信、乐观、有担当、有牺牲精神的一面,以及她因往日荣光的负累,而产生的消极、逃避、自我放逐心理。这使穿越不仅仅是一个剧情上的噱头,而是为人物刻画提供了一面多棱镜,映照出人物性格和心理的多个面向。
通过时空穿越,林朝夕还得以对父亲林兆生的人生前史进行“现场还原”,带领观众补足了人物形象前后巨大反差之间的空白点,并完成了对人物更为整体的观照和深入的探询。
当林朝夕第一次穿越时,她看到林兆生骑着摩托,一身摇滚范的打扮,显得时尚前卫,又随性不羁。这样的风流才子与草莓世界里那个憨厚随和,木讷老成的中学会计相比,无异于天壤之别。林朝夕第二次穿越时,观众看到了林兆生性格转变的逻辑性和层次感,也看到了一位父亲为责任而活的沉重。
芝士世界里的裴之是数学天才,优秀得有些不真实。对于这种人,观众容易产生疏离感,觉得他取得任何成就都不意外,也不费力。但草莓世界里的裴之,活得阴郁而心事重重,他无力反抗母亲的强势控制,又对放弃心爱的数学心有不甘,对林朝夕心生涟漪又努力克制。通过多个时空的交织,裴之不再是一个空洞的“数学天才”的符号,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观众看到了他身上正常的人性人情,也对他的选择与命运深深共情。
剧集设置多个时空,并不是为了追赶潮流,而是有着独特的艺术考量。通过多个时空的叠加与互补,我们不仅得以梳理人物的前史,而且可以看到人物性格的多个侧面,使人物变得立体可感。
林朝夕所住的那个巷子在剧中出镜率很高,它显得沧桑老旧,又古朴清幽,它被周围的摩天大楼包围,在都市的繁华与摩登背后,人生朴素的底色仍然存留于充满烟火气的寻常街巷中,氤氲于简陋而温馨的家中内景。当我们在延时摄影中看到高天上流云,海港里船舶疾驰,那是现代工业文明推崇的快生活;当我们在大俯拍中看到升斗小民的渺小身影在缓慢移动,在小景别的仰拍中注视着巷子里那苍凉的古塔,那是人生沉重,温暖,真实的面容。在这些场景的选择和拍摄方式的处理中,我们隐隐听到了《天才基本法》的轻柔低语:一个人无论活多少回,无论生活节奏是快还是慢,无论他身处的环境是现代还是过往,人生的舞台离不开那个叫“家”的地方,人生的意义镌刻在你和身边人的关系之中,而人生的“天才”是那些能与生活的遗憾、残缺、不如意和解的人。
悬念的处理从容不迫,冲突的设置水平不一
《天才基本法》对于悬念的处理极有耐心。观众对人物身上的诸多矛盾和困惑之处愕然时,剧集却不忙着释疑,而是将“答案”洒落在情节链条的转弯处,鼓励观众以主动的方式去捕捉这些信息,去填充那些显豁的裂缝。
数学天才林兆生为何会落魄成一个门卫?林兆生、张叔平、邱月之间到底有怎样的纠葛?裴之为何会放弃数学甚至杳无音讯?林朝夕读大学时为何要改学哲学等等,这些悬念散落在剧集的各处,等待特定的契机,才不动声色地透露一点谜底。这种艺术手法,对于一部连续剧来说极为冒险,但是,因为人物命运和人物关系的转变过于急促,又可以极大地激发观众的好奇心,让他们急于一探究竟。
《天才基本法》还注意在不同的情节段落中,凸显冲突设置的不同策略和方向。在第一个芝士世界里,强调了林朝夕和纪江想回去的大目标,又将大目标分解成一个个小目标,让人物在类似闯关游戏中如履薄冰,从而保持情节高潮的绵延性。这一段剧情是整个剧集中最精彩的部分,除了归功于那些小演员的出色表演,更因为这种冲突设置方式完美地契合了观众的观影心理。
在第二个芝士世界里,剧集在冲突的方向上另辟蹊径。林朝夕和裴之一个想走,一个想留,两人都理由正当,矛盾似乎无法调和。待这个冲突解决之后,两人齐心协力想回去,剧集又安排了一把时间锁,展现两人如何在规定的时间里,克服外界的压力与障碍,并达成目标。
相比之下,草莓世界里的剧情则有些拖沓和乏力,冲突的处理有些孱弱而苍白。例如,纪江对林朝夕的爱情,显得潦草而敷衍,未能发展出有强度的情绪对抗。林兆生从“过去”反向穿越到“未来”,剧集只注重其中的喜剧意味,缺少剧情上的张力,也没有用明确的悬念来统摄,显得涣散而冗长。
在常规的剧情中,人物的前史只能通过闪回或者由人物的讲述来展示,但有了“穿越”之后,就可以用“现在进行时”,带领观众回到故事现场,从而可以在“回忆”与“亲历”之间取得某种平衡,使观众得到双重满足。
“数学”与“人生”的深情对话与精妙互文
《天才基本法》中,“数学”是一个重要的角色,“数学”的意义与人生的真谛形成极为高明的互文关系,带给观众深邃的思想启迪。
数学讲究推理的严密,强调运算的精确,没有模糊与摇摆的空间。但是,剧集通过几次穿越,反复言说人生的不确定性与偶然性。在第一个芝士世界,党爱民因为和林朝夕外出,错过了被纪教授领养的机会,从此“明星”之路变得坎坷泥泞,但是,他又因此成了林朝夕的弟弟,人生也会因此有别样的风景。从这一点看,“数学”与“人生”两者的思维方式不尽相同。但剧集不断暗示,我们对于“数学”的理解不能过于刻板和肤浅,“数学”与“人生”有更多的相通之处。
数学是一门浩瀚精深的学科,草莓世界里的林兆生,一生都在研究“P=NP?”问题却不得要领,从功利层面来看,他属于一事无成。但林兆生说,追逐人类历史上无数天才的步伐,那才是真正的快乐。曾庆然教授也说,在这个世界上,未知才是最美妙的事情。因为人生和未来的不确定才令人期待。林兆生说,“与探索未知的美妙相比,人类大部分厄运都不再重要了。”
在张叔平的眼里,学习数学要靠天分。一些没有天分的人,与其浪费时间和精力在自己根本不擅长的事情上,还不如早点放弃;而林朝夕相信,天才与一般人拼到最后,起决定作用的,肯定不是天分。林朝夕还对张叔平说,起跑线不同,只要尽力了,哪怕就尽力一次,对于天资平平的人都非常了不起。延伸到人生领域,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特长和资质,只要保持一以贯之的努力,创造毫不懈怠的人生,每天哪怕只有微小的积累,都会改变最后的结果。这才是人的意志的力量,也是勤奋所能创造的奇迹。
《天才基本法》在数学和人生之间构建了多元的对话关系,剧集中那些复杂的数学题目,以及屏幕上直接演示的推算过程,不仅为剧集增添了专业性,满足了观众的好奇心,也在营造一种“数学”氛围,引领观众将目光从“数学”迁移到人生中来。
“数学”在剧集中也是一种隐喻性的存在,它可以指称我们所从事的任何工作。在这些工作中,我们不应苛求结果,而是享受追求的过程;在认真做事的时候,体会其中的意义,而不是害怕未来,害怕命运,害怕没有结果的努力。我们在这些工作中,要训练相应的思维能力,从而创造人生的舟筏,渡过自己人生的河流。
在某些专业领域,确实存在“天才”,但在人生这所大学校里,没有人能无师自通,如有神助,都只能自己在跌跌撞撞、进退失据中摸索着成长。因此,《天才基本法》并不是写给“天才”的情书,而是向普通人的真诚告白:人生真正的勇者和成功者,不是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惊人业绩,而是与遗憾、过错和平共处,活出一种充实与丰盈,坦然与平和。
(作者为复旦大学副教授、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