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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生
日前,以“起”为主题的第十届乌镇戏剧节落幕。特邀剧目的整体品质,青年竞演的激烈角逐,小镇对话、戏剧工作坊的交流碰撞,由戏剧延展至更广阔的艺术与生活层面的古镇嘉年华、戏剧集市、戏剧空间、现代艺术展等的丰富多彩,以及观众、游客的参与热情……本届乌镇戏剧节从各方面释放出的艺术性、开放性、公共性等属性,均可圈可点。
《终局》
其中作为乌镇戏剧节两大“支柱”的特邀剧目与青年竞演,今年的表现尤为突出,体现出中外戏剧创作者改编经典文本、打造原创作品时,在创作态度、方法与呈现效果上的差异,折射出他们对于全球性难题、区域性社会矛盾与自身困境的不同认知。
“对话”文学经典
以创新的手法,完成与已经经受时间检验的小说、剧作、诗篇等经典文本的碰撞,是当今世界戏剧的创作趋势之一。
在乌镇戏剧节的舞台上,戏剧大师里马斯·图米纳斯曾“对话”文学巨匠普希金——他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在舞台上创造的诗意浪漫的女性形象,至今令人回味;诺奖获得者、作家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更改希腊神话《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中的男性叙事视角而成《影子(欧律狄刻说)》,导演凯蒂·米歇尔用她著名的即时摄影手段将其搬上舞台。
《等待戈多》
今年乌镇戏剧节的诸多特邀剧目反映出这样的趋势。不同年代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名作——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魔山》、爱尔兰剧作家塞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终局》、土耳其小说家奥尔罕·帕慕克的《雪》;被誉为巴西现代文学之父的马沙多·德·阿西斯的《布拉斯·库巴斯死后的回忆》;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培尔·金特》;鲁迅的《阿Q正传》《狂人日记》……都借助戏剧这门擅于融汇其他艺术门类的综合艺术,展示出别致的风貌。
巴西仓库剧团创排、保罗·马瑞尔斯导演的《水渍》,此前曾亮相乌镇戏剧节——在户外表演场地诗田广场,用激越的台词、肢体动作与现场配乐表现女性的觉醒,引发观众强烈的情感共鸣。
今年,这家剧团与这位导演带来了《布拉斯·库巴斯死后的回忆》。演出地点日月广场也是一处室外空间。秋意正浓、月朗星稀的自然环境下,六名演员随着一名现场乐手的音乐节奏,以多重角色扮演的方式,载歌载舞地将人物跟着时代的发展不断更迭的生活与心理铺陈在舞台之上。厚重的原著和创意性改编联合创造的能量,在观众面前尽情释放。
《布拉斯·库巴斯死后的回忆》
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统、在贫民窟出生长大的马沙多·德·阿西斯,虽然接受的校园教育极为有限,但在社会这所学校的多年历练,加之天赋与勤奋,中年之后著成“幻灭三部曲”《布拉斯·库巴斯死后的回忆》《金卡斯·博尔巴》和《堂卡斯穆罗》,震惊了巴西乃至世界文坛。阿西斯以兼有玩笑与伤感、反讽与含蓄、现实与幻想的文字,写出了巴西300余年的黑奴制度瓦解前后,社会结构与阶层冲撞的衍变。这样的成就也令他荣任巴西文学院首任院长。一张他葬礼的资料照片显示,众多追随者抬着他的灵柩走出巴西文学院的大门。他们隆重送别他的方式,彰显他在巴西文坛举足轻重的地位。
1881年问世的《布拉斯·库巴斯死后的回忆》,以主人公奇特的第一人称视角,讲述了他在死后对于一生经历的回溯。库巴斯与创造他的阿西斯的出身截然有别:他生在一个贵族之家。小说开场,他在简短的序言中将这本死后的回忆录“作为怀旧的纪念,献给最先啃噬我的冰冷的尸骸的蠕虫”。他从“幼崽”行至老朽的过程中,巴西社会形态急遽变化,而他的爱情、事业、生活与理想渐次毁灭。
主人公的老同学奎卡斯·波尔巴曾是乞丐与扒手,两人再相见时,波尔巴变成了知名的“人道主义哲学家”。荒诞又可笑的是,这位“哲学家”在新作中提出的有关人类命运的观点令读者心生恐惧。他称战争的发生、饥荒的肆虐、病毒的蔓延等导致的痛苦,不过是人类的幻觉。此种幻觉在为改善人类枯燥乏味的生活服务,幻觉消失过后,人类会过上开心幸福的日子。
保罗·马瑞尔斯诠释这部著作时,让三条线索既并行又互相左右,包括死者库巴斯讲述记忆的叙事线、库巴斯生前经历的事实线、小说作者阿西斯点评自己作品的解构线。演员借助几块正面与背面都可利用的幕景板、悬在空中或摆于台面的复古道具、具有现代或古典特色的乐器等,用游戏的方式,将原著涉及的叙事与哲思、社会与个体、生命与死亡等具有辩证色彩的议题,放置在当下的社会语境中探讨。
《布拉斯·库巴斯死后的回忆》
其中,解构线上的阿西斯,会在幕景板上写下一些文字与符号,与巴西的历史与地名、自己的奇思妙想或主角库巴斯的经历有关;他还会跳出剧情,开玩笑称马瑞尔斯对于库巴斯的某些处理与他的本意无关。即便对于巴西的历史文化、小说原作不熟悉,甚至鲜少走进剧场观看话剧的观众,都能与这首巴西生死奏鸣曲产生强烈的共情。
之所以对经典文本做全新创作,正如印度导演迪潘·斯瓦尔曼谈到他执导的《培尔·金特》时所说的,在与当下观众的“连接”上做了不少文章。“我们知道这个文本已经100多年了,是易卜生当时在挪威的创作,他所要处理的社会问题和我们现在所要面对的非常不同。我们做这个版本时,需要思考如何跟当下对话。熟悉易卜生版本的观众会意识到我的改编是比较大的,作品要有当代性,要注重跟当代的连接,对当代有所反映。”
关注全球性议题
某种程度上,身上带有宿命色彩的库巴斯,与鲁迅、易卜生、帕慕克笔端的阿Q、培尔·金特、诗人卡(《雪》的男主人公)等形象有些相似。他们最初都有点自命不凡,随着命运被环境不断碾压,匆匆过完满是意外、始终被动的半生或一生。库巴斯推卸责任、失败气馁、被名利束缚。他若堪比一面镜子,又映出了谁的生活?
无独有偶,同样在日月广场上演的《阿Q正传》,把鲁迅收在《呐喊》《彷徨》等小说集里的《狂人日记》《药》《阿Q正传》《祝福》等名篇巧妙嫁接。导演李建军在其中延续了自己前几部作品使用的绿幕抠像技术、即时摄影、提前录制的影像、现场配乐等手段。这部“玩”得非常尽兴的话剧,不仅与波兰戏剧大师克里斯蒂安·陆帕在中国创排的《狂人日记》发生呼应,也让鲁迅那些深刻辛辣的文字超越时代。这也是希望用文学开启民智的“大先生”之于当下的意义。
其他依据经典文本排演的话剧,比如波兰克拉科夫新澡堂剧院的《雪》、奥地利维也纳人民剧院的《终局》等,以及具备一些先锋实验元素的原创作品,比如德国汉堡塔利亚剧院的《H-100秒到午夜》、比利时OG剧团的《倒行逆走新世纪》、法国路易·雾霭剧团的《童话传奇》、英国瑞安娜·菲斯舞团的《沉没之城》等。他们关注的议题都涉及全人类当前的生活与精神危机——战乱、传染病、自然生态恶化、人工智能和社交媒介泛滥,引导观众对人类的未来展开严肃的思考。
《暴风雨》
其中,今年乌镇戏剧节的开幕大戏、罗伯特·威尔逊创作于疫情时期的《H-100秒到午夜》,用物理学家霍金在太空进行思想遨游时产生的有关时间、空间、黑洞、宇宙大爆炸等理论,勾连人类社会的“行将终结”:我们自我毁灭的速度正在加快,世界末日的钟摆已经提前至午夜前100秒、90秒……演员面无表情、甚至“缺乏沟通”,交错吟诵诗句,这样的内容和形式对于不少观众而言显然颇为晦涩。但该剧极简的舞台语汇极具秩序感、仪式感;演员用身体曲线和有节奏的动作配合制造出如绘画作品般的艺术美感;人与灯光、装置、音乐、影像等的配合达到严丝合缝的程度,令观众在视听享受的同时,感慨只有以严谨著称的德国剧团,才能排出这样将技术与艺术完美融合的大戏。
由此联想到国内一些戏剧作品的表现:创作者同样试图通过与世界经典文学作品碰撞来关注人类命运,但演员表演粗糙,甚至台词、动作恶俗,触及抵达观众的手段是时常大声喊出概念化口号。这些创作理念和手段,和剧场上空回荡的那些空洞的宣讲一样,距离如今观众的现实生活实在太过遥远。对于观看话剧经验较少的观众来说,恐怕会伤害他们对剧场的信任。
青年创作力量的可贵
中国青年戏剧人或戏剧爱好者,在特邀剧目与青年竞演单元亮相的小戏,也有对于世界性的社会议题、人类当前境遇的聚焦。不过多数小戏由创作者称不上丰富的个人成长经验而来,属于直觉创作。他们关注的代际冲突、女性主义、情感受挫、工作重压、梦想破碎、生活停滞等,往往都能和网络热搜中出现的公共话题与社会观念精准重叠对位。以致作品虽紧跟时代话题,却缺失自主性与独特性。
但是不能因此否定这些小戏存在的价值。它们的主题或许有些相像,创作者使用的手段也有些单薄,但年轻人敢于表达的勇气和锐气值得肯定。何况,天才数量极少,绝大多数成熟的创作者,都要经历稚嫩的创作阶段的磨砺。乌镇戏剧节为年轻人提供的展示才华与思想的平台,弥足珍贵。
今年的特邀剧目之一《我和我私人的新华字典》,由何齐、胡璇艺联合创作。该剧借鉴纪录剧场手法,依靠真实的事件与基于历史想象而成的素材,通过展示不同时期、不同版本的《新华字典》的封面与内容,呈现这本可能每位识字的中国人都拥有的工具书,如何对不同年代的国人的集体意识进行塑造,以及对个体生活的改写。创作者借助字典,将关于抽象的“我们”的阐释,过渡到具体的“我”。台上的演员纷纷“翻开”由自身的外貌、学历、经验、失意、伤痛、思绪等共同构成的“私人字典”,道出迥然有别的人生故事。
《H-100秒到午夜》
入围青年竞演决赛的《啊,如果能裸泳一次就好了》和《狗狗》,亦值得一说。两台小戏虽然没有拿到奖项,但在现场及社交平台上赢得了较高的口碑。
前者由胡蝶编剧、导演,讲述了在盛夏深夜的便利店打工的女孩的现实遭遇与生活畅想。便利店内及周边没有厕所,她却偏偏和生理期不期而遇,被生理痛苦与心理焦灼折磨得眼看要崩溃。此刻她幻想出一位稳重的女性“大姨妈”,与之展开对话。她絮絮叨叨,向“大姨妈”感叹自己人生赛道的狭窄,屡次表示想去海里恣意裸泳。但令她与观众颇感意外的是,“大姨妈”身处的环境,同样内卷严重。
《狗狗》则是台兼有话剧与舞蹈元素的独角戏,由谢宇担任编剧、导演及视觉和声音设计,王少宇编舞、主演,音乐人杨茂源配乐。主人公在某表演比赛中虽然表现出色却遗憾落败,却意外收获他很喜欢也一直关注着他的女孩的爱情。主创用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故事,讲述年轻人成长路上的得失与平衡,以及两性之间互为支撑、互相驯服的关系。全剧情节温和朴实,但是舞蹈动作较为激烈;由肢体诠释的情感亦很热烈,能看出年轻的创作者调和“动与静”的不俗能力。
青年竞演如其所依的乌镇戏剧节一样,至今也走过了十届。其间,从专属剧场蚌湾剧场诞生的不少作品已走向更为开阔的舞台,包括吴彼的《静止》、庄一的《山居》、刘添祺的《鸡兔同笼》等。未来,也许在这方小小的舞台上,真能诞生出从关注青年创作的节展和项目中借力并起飞,最后成为带着浓浓的青春印记、水准叫人叹服的戏剧佳作——如电影《永安镇故事集》《宇宙探索编辑部》那样的际遇。
供图/乌镇戏剧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