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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盟
《像水之于巧克力》剧照
1989年,墨西哥女作家劳拉·埃斯基韦尔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恰似水之于巧克力》出版,随后被翻译为40多种文字。1992年,墨西哥著名导演阿方索·阿雷奥将其改编成电影《巧克力情人》,斩获包括美国金球奖最佳外语片、日本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艺术贡献奖在内的十几项国际大奖。30年后的2022年,英国皇家芭蕾舞团驻团编舞克里斯托弗·威尔顿将这个故事搬上了舞台。近期,芭蕾舞剧《像水之于巧克力》以戏剧放映的形式与中国观众见面,再一次以艺术的激情展现生命、自由与爱的魅力何以超越国度、时间和形式,始终拥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小说《恰似水之于巧克力》开始于19世纪末墨西哥北部的一座农场。德·拉·加尔萨家族的蒂塔与邻居牧场主的儿子佩德罗一见钟情,但依照家族传统,幼女要侍奉母亲至去世后方可出嫁。为了接近爱人,佩德罗同意迎娶蒂塔的大姐罗莎乌拉为妻。交织爱情、欲望、挣扎、痛苦的命运之网笼罩在家族之上,通往未知和失控的大门由此开启。此后20多年间,社会变幻风云激荡,众人际遇跌宕起伏,直至步入中年、终于可以自由相爱的蒂塔与佩德罗,在内心迸发的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只余一本蒂塔用爱与泪写就的菜谱。
“生命就像一道菜肴,我们都是这道珍馐的必备作料。”《恰似水之于巧克力》的迷人之处,不仅源自蒂塔与佩德罗的凄美爱情,书中详细记录的一道道墨西哥美食,同主人公炽热浓烈的情感裹挟在一起,成为一场场调动多种感官的饕餮盛宴。埃斯基韦尔因此被誉为“厨房文学”的开创者,《恰似水之于巧克力》也被不少评论家称为“美食版《百年孤独》”。
在埃斯基韦尔笔下,厨房是属于蒂塔“自己的房间”,食物是她的创造,菜谱是她的书写。书中的食物,不仅提供口腹的满足,更是情感的载体和延伸,成为蒂塔独一无二的语言。
基于文字的想象与影像具象的还原,都能为食物增加一重更具诱惑力的滤镜,这是小说和电影的长处,也是以芭蕾舞展现这样一部“色香味”俱全的作品的难处。芭蕾舞剧《像水之于巧克力》的改编显然在扬长避短上下了功夫,去掉了原著中密织的烹饪场景和食物做法,只选取最具代表性的场景,以长于抒情的舞蹈展现作品借助食物传递的巨大情感能量。
第一次,当蒂塔被母亲要求为姐姐和佩德罗的婚礼制作糕饼时,她悲伤哭泣,抑制不住的泪水滴进面糊中,与糖、面粉、鸡蛋融合在一起。谁知泪水仿佛成了魔法调料,厨娘娜查只尝了一口,便悲痛不已,想起自己夭折的爱情。小说和电影中寥寥几笔带过的情节,芭蕾舞剧则为娜查编排了一段近4分钟的独舞。南美洲乐器雪松长笛声音空灵悠远,充满大自然的神秘感,表现力极强的舞步,将娜查内心被唤起的悲伤、回忆、怀念展现得淋漓尽致,哀婉动人。终于,强烈的情感将已故爱人的灵魂召唤而来,他们携手去往另一个世界。
第二次,在蒂塔担任厨娘一周年之际,佩德罗赠予了她一束玫瑰。她用玫瑰做配料,做出了“玫瑰花瓣鹌鹑”这道菜。因为过于用力地拥抱玫瑰花,蒂塔的鲜血染红了花朵,不仅改变了菜的味道,还引起了奇妙的化学反应,让每一个品尝的人都欲火焚身。蒂塔的二姐赫特鲁迪丝冲出家门,赤身裸体在草原尽情奔跑,与比利亚士兵胡安相遇,一同策马而去,彻底离开了牢笼般的家庭。舞台上,灯光在神秘的紫色与动人的玫瑰色之间变换,音乐鼓点鲜明,热情奔放,饰演赫特鲁迪丝的舞者脱掉长裙,站上餐桌,在众多身着花瓣造型服饰的男舞者的簇拥中欢快起舞。
其实,《像水之于巧克力》更像一部没有台词的戏剧。原著小说被改编为三幕,故事被切分成十二个场景,按时间顺序铺陈叙事,情感延伸进空间,情绪融入了舞步,复杂情节和情绪的可视化表达由此得以实现。
小说《恰似水之于巧克力》将故事发生的大部分场景设定在厨房中,事实上,许多文学作品都将目光投向厨房这一特定场域。传统意义上,正如女性被排除在主流和中心之外,象征女性私人领域的厨房,与象征男性的客厅、书房等公共领域相区隔,同样处于角落和边缘地带。但在女性被囿于其中的同时,厨房也成为女性得以掌握话语权的、相对独立的空间。就如电影《海鸥食堂》里三名女性用一蔬一饭演绎平凡生活的喜怒哀乐,《朱莉与朱莉娅》里烹饪连接起两位女性对生活的热爱,吉本芭娜娜的小说《厨房》的女主人公在烹饪中正视伤痛获得成长,小说《恰似水之于巧克力》也让厨房成为蒂塔的天地,在那里她可以摆脱母亲的控制,以食物发出自己的声音,通过菜肴宣泄内心的情感,完成对权威的反抗和对自由的追求。
蒂塔的厨房并非禁锢女性的家庭空间,而是激发女性生命力和创造力的神圣场所。正如赫特鲁迪丝吃过“玫瑰花瓣鹌鹑”后离开家族,此后“蒂塔每年都会做这道菜,作为对她姐姐获得自由的献礼”,在这个“只有服从而没有对话”的家族里,蒂塔借由“味道”发出了对压迫的挑战和无声的呐喊。在她面对母亲的鬼魂喊出那句“我认为我就是我,一个有一切权利过她觉得最快乐生活的人”之前,她已然在厨房与烹饪中不断实现着自我的觉醒与建构。
走上舞台的《像水之于巧克力》,将蒂塔的故事置于被观看的中心,也将墨西哥文化和风情带上舞台中心。借鉴墨西哥建筑师作品的舞美设计,以高饱和的蓝色、橙色、铁锈红色表现墨西哥风情;音乐饱含拉丁美洲舞曲旋律,添加陶笛、盖那笛等墨西哥传统乐器,并为每一个角色设立相应的乐器主题……正如威尔顿所说:“或许我们并不能在舞台上完全重现传统的墨西哥,但是我们想要找到能代表墨西哥文化的精髓。”在种种提炼和象征中,小说被诗意化地呈现在舞台上。与此同时,创作者有意让这一私人化的故事走向公共领域。正面一身修女般的黑色衣袍,面无表情地编织床单;背面一身雪白婚纱,头戴夸张的亡灵节面具——长时间出现在舞台后方的13名女演员,无声演绎着蒂塔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她们是蒂塔,蒂塔也是她们,因此,蒂塔的呼号、抗争与追求,不仅指向自我,也指向千千万万与她一样的人。
尾声,缠绵悱恻的双人舞后,层层叠叠的白色纱幔缓缓降下,投影上,熊熊烈火燃起,男女主角升至半空,在金色的火焰中紧密相拥,交缠旋转,好似融为一体永不分开,共同走向失去的乐园。
正如小说题目对爱情的诠释:炽烈的爱情如同墨西哥人制作巧克力饮料时沸水和巧克力的激烈碰撞,干柴烈火,水乳交融。尽管蒂塔的生命在大火中燃尽,但就如小说结尾写道的:“只要有人继续依循她的食谱做菜,蒂塔就会永远活在人们心中。”以食谱记载的情感和灵魂生生不息,这部充满魔幻色彩的小说,讲述的也始终是那古老而永恒的命题——爱是生命的火焰,爱永不止息。(作者为青年艺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