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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 柳青
加拿大魁北克的“剧场巫师”罗伯特·勒帕吉首次把他的代表作《887》带来上海,成了今年静安戏剧谷最火爆的作品之一。五场演出在中文社交网络上引发了多样化的讨论,或惊叹于舞台技术成为“魔术”,或共情于艺术家的“口述历史”,也不免有声音质疑男性中心的叙事。参差的议论恰恰证明这部作品激发了剧场的力量——戏剧是游戏场,也是魔法屋,现实、历史和记忆在这里是多层次的,更是多义的,它不遗余力地抵制着“唯一的语言”“唯一的声音”。
精巧的舞台装置成为时间和记忆的魔方
这是一部自传性独角戏,剧名《887》是勒帕吉年少时居住公寓楼的门牌号,这栋老宅以等比例缩小的模样被复刻在舞台中央。勒帕吉开门见山地告知观众,他是因为受邀参加一次诗歌朗诵活动,被一首诗歌挟裹着陷入回忆的漩涡。在这个套娃式的叙事框架里,精巧的舞台装置成为时间和记忆的魔方,勒帕吉摆弄道具、玩偶,指挥灯光,然后舞台上出现了平行的三条时间线、三个勒帕吉:最直观的是和观众共享着此时此刻的讲述者勒帕吉;另一个是以玩偶、剪影和影像的形式出现在“887号道具楼”里的童年勒帕吉;以及当这栋道具楼被打开时,出现了写实主义风格的小客厅,在这里,年迈的艺术家一次次被回忆所俘获。
那栋和勒帕吉身高相当的“887号公寓楼”,在艺术家灵巧的调度下,如同成年人的“娃娃屋”。有玩偶和道具,有光和影,勒帕吉在一个微型世界里再现了往日的戏剧——含辛茹苦的父亲,确诊阿尔茨海默病的奶奶,各怀心事的邻居们,在这个“身边的世界”里也出现了肯尼迪、戴高乐和伊丽莎白二世。隐喻是明显的,这不仅是个体叙事和大历史的相遇,而且,这两者可以同等地在叙述中被“构建”,甚至被“重塑”。耐人寻味的是记忆具有的模棱两可的尺寸。从记忆里调取的往日片段,在现实的尺度里总是小一号的,887号大楼是缩小的,形形色色的人物玩偶只有掌心大小,一张长桌就是整条长街;但是这些小于生活的“桌游”场景出现在投影里,那是它们被保存在记忆里的样子,画面总是大于现实、大于生活的。这是历史的诡术,也是艺术家的反讽,一切的狂喜和恐惧都过去了,当这些在叙述中被再现时,就成了一场成年后的过家家游戏。
勒帕吉是自在穿梭于时空的魔术师,一个纸箱、一道强光、一首肖邦的夜曲,看似寻常的剧场元素经由他的使用,成为缔结过去与当下、意识与现实的灵媒。他在这场独角戏里以生动的表演节奏演示着“戏剧”首先是天真的游戏,但他绝不沉溺于天真的乡愁,《887》越是强调个体历史的温度,就越是向集体记忆和公共历史发起冷峻的挑战。
身边的故事形成属于无名者的历史赋格
勒帕吉的舞台口述不是泛泛而谈的自传,触动他记忆开关的是一首关于“语言”的诗,“记忆”是一层层被剥掉的洋葱,“语言”是扎在他心底的那根刺。在他的少年时代,法语在魁北克被视为底层的、粗俗的、卑贱者的语言,而英语是文雅上流的语言。邻居家的英国姑娘因为能讲伦敦腔,得到“上只角”茶馆服务生的工作,但这加剧了她生活在887号的痛苦;蜗居在廉价公寓里的男孩每天模仿“猫王”唱跳……勒帕吉讲述的这些身边的故事,形成了一支属于劳工阶层和无名者的历史赋格,但这支复杂且痛苦的复调几乎不被演奏,无论说法语或英语,这些人的“语言”不被倾听。到了这个时代,魁北克年轻人说一口流利的法语被视为“精英教育的成果”,知识阶层们欢庆从法语中获得的“身份认同”。勒帕吉那患病以后失忆又失语的奶奶成了多么尖锐的隐喻——集体的、公共的记忆犹如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的大脑。
魁北克女诗人拉隆德的《说白人的话》,贯穿全剧。在上世纪60年代,这首诗寄托了当地法语族群的身份认同,反抗英裔管理者对法语的打压。《887》的尾声,勒帕吉终于朗诵了这首诗,此时他关切的是另一种更隐秘也更无情的压制,他如父亲所愿地从“下城”进入“上城”,且掌握了“高雅”的语言,但他父亲以及广义的劳动者正在失去“语言”。“887号魔力屋”在台上最后一次彻底打开时,开出了一辆深夜出租车,勒帕吉扮作他父亲坐在驾驶席,他用讲故事的能力向单声道的历史发起挑战,为沉默的父辈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