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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在《朝云暮雨》上海大光明路演开始前,范伟走进楼上影厅,接受解放日报专访。
寸头、戴眼镜,穿一件印着电影LOGO的黑色短T,范伟不疾不徐,坐下来,任谁看到他都能平静下来。等他开口,娓娓道来角色的幕后人生,会给你一种“得偿所愿”的舒坦。
开拍前,导演张国立一定要等到他与另一位主演周冬雨的档期。在他心里,这两人就是“老秦”和“常娟”的不二人选,甚至在看故事、写故事时,心里想的都是他二人的影子。最终,张国立等来了他理想中的表演,范伟还凭借“老秦”这个角色拿下了第14届北京国际电影节“天坛奖”最佳男主角奖。
很难想象,《朝云暮雨》是范伟和周冬雨第一次合作。正如周冬雨所言,“范老师演得很稳,和他对戏时,很自然就代入状况里,找对了状态”。对于这位影视圈百面千相的前辈,她说:“他像一位‘扫地僧’。”
电视剧代表作:《漫长的季节》《马大帅》《老大的幸福》《先结婚后恋爱》等;电影代表作:《不成问题的问题》《非诚勿扰》《求求你表扬我》《南京!南京!》《一九四二》《天下无贼》《芳香之旅》《手机》等。
2004年,凭借电影《看车人的七月》荣膺第28届加拿大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最佳男主角奖;2016年,凭借电影《不成问题的问题》斩获第53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男主角奖和2017年第7届北京国际电影节“天坛奖”最佳男主角奖;2024年,凭借电影《朝云暮雨》荣获第14届北京国际电影节“天坛奖”最佳男主角奖。
记者 钟菡 张熠
我想让观众解读
路演开始前,张国立照例问观众电影好不好看。观众吼得收敛,他笑着打趣:“怎么一点都没有底气?”喜剧演员出身的范伟言谈自带幽默感,笑着拨动影厅内的气氛:“刚才导演说喊得没底气,可能观众觉着这个电影一言难尽——一言难尽的好,是不是?”他说:“每次路演,我都特别想到上海来,跟观众聊一聊自己拍的电影,这次又如愿了。”
《朝云暮雨》改编自真实故事《穿婚纱的杀人少女》,讲述老秦服刑27年后出狱,只想娶妻生子,开启新的人生,却意外结识同样刚出狱的女孩常娟。他求子,她求财,“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两人,开始了一段各怀目的的利益婚姻。影片主角老秦和常娟的观念与行为都有一定争议性,在上海首映前,《朝云暮雨》经历电影节展映和首映礼放映,范伟熟知观众的不同观看视角和解读方式,对于人物身上的矛盾和复杂性解读,他如数家珍。
周末周刊:《朝云暮雨》根据真实故事改编,您如何拆解老秦这个人物?
范伟:首先他有着极传统的观念,犯了很多错误,失控了好几次。第一次因为爸爸,第二次因为妈妈,带着这种执念,他觉得对不起父母,出狱后想为了父母传宗接代。这个人物既有传统的执念,又经过监狱秩序的改造,出了监狱之后又对适应社会新秩序无所适从,这些造成他在情感和观念上的拧巴。
即便这个人做了这样、那样的坏事,也进过监狱,但这个人的底色又是那么老实、厚道、规矩,是个极传统的人。这个人的那种多面、复杂,特别吸引我。
周末周刊:具体来看,老秦复杂在哪里?
范伟:从整部电影来看,老秦前边相对简单,就是想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复杂在常娟成为植物人之后,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来接纳她。我们这一路下来,有好多人跟我们交流,有观众觉得,常娟是想赴死的,你把她接纳过来,不等于变相把她囚禁了吗?这是一种观众的解读,但是老秦一直按照他自己的认知、自己的逻辑来行事,他其实是想带着常娟重生,希望她苏醒,像F1赛车手舒马赫一样。电影里有一句台词,“舒马赫有钱,我们有时间、有耐心”。我就是按这个逻辑演的。
导演一直强调《朝云暮雨》是个真实的故事,所以我们不给大家设限,一切让观众来。
周末周刊:电影中最打动您的是哪部分?
范伟:最打动我的就是真实。《朝云暮雨》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里面没有说教,也没有强加给大家的东西。电影塑造了老秦和常娟这两个很极致的人物,大家可以有自己的解读,这可能是一个现实题材电影最有魅力的地方。
周末周刊:老秦是一个大半生都在监狱中度过的角色,为了塑造好“劳改犯”形象您做了哪些努力?
范伟:拍摄前我们没有跟原型交流过,但通过作者提供的线索找到一些类似老秦这样性格的刑满释放人员。通过与他们的交流,我更深入理解了老秦面对社会时是怎么样的状态,他走向社会的不适感和惊弓之鸟的状态都是从哪里得到的。
整部片中,老秦求生,常娟求死,老秦带着帮常娟重生的想法生活着。在我看来,“朝云暮雨”主要形容常娟前面的“无常”,我这个人物则是“贵恒”。冬雨演出了常娟这个人物飘忽不定、扑朔迷离的感觉。为了演好植物人,冬雨做了很多生活体验,我也去体验生活了。我体验的是怎么去照顾植物人。我去植物人家庭观察,跟着他们看,学习怎么翻身、怎么把她抱起来架到架子上。当时我也看到了植物人是什么样的,冬雨呈现出来的,既动人,又让人感到五味杂陈,又透露出一种美感。
周末周刊:怎么看待老秦和常娟之间的情感?
范伟:老秦和常娟的感情是循序渐进的。老秦是一个孝子,他觉得57岁出来一事无成,唯一能尽点孝的就是给爹妈传宗接代,这也是他的执念。当年轻的常娟出现,主动说要跟他结婚时,他觉得匪夷所思、不靠谱,而常娟一说彩礼18万元,他的逻辑就自洽了——各取所需,你求财,我求子,我们就结婚吧。
结婚之后,常娟却变卦了,不想生孩子,所以两人发生了冲突。因为常娟骂了老秦父母,老秦又失控了。常娟自残那几下之后,老秦醒了,他觉着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更重要。他说:“我不要孩子了,咱们好好地过日子。”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在医院里,老秦给常娟交医药费的时候,一回头,看见常娟穿着一袭纱裙,笑得那么开心,那是最幸福的时刻,但是转瞬即逝。常娟给老秦打开了人生,他的执念从要孩子变为一定要让常娟苏醒。
周末周刊:您前面提到两个人在家里发生冲突的戏,也是影片中的一个转折点,您怎么理解这场戏?拍摄前有排练过吗?
范伟:那场戏拍得很辛苦,拍了三天,镜头也很多,有的是真打,有的是假打。一开始拍的是冬雨那一面,导演说,掐脖子时你不能弄假了,我就劲儿使得比较大,冬雨也说没关系。但我发现上完手之后,没法再拍了,她的脖子完全红了。
这场戏里两个人都有自己的逻辑,那次爆发失控,是因为老秦把常娟的身份证藏了起来。所以她实施语言暴力,老秦实施行为暴力。常娟这个人物本就有绝望的底色,她用自残进行了断。他们两个人因为有不同的经历,导致了这样不同的性格。
周末周刊:电影后半段老秦还有一个倒挂着打电话的镜头,是导演要求的还是您设计的?
范伟:这个镜头是导演设计的。导演要那种窒息感、那种人被吊着的感觉。老秦刚刚回到被束缚的旧秩序里安定下来时,突然接到电话,对方说常娟有消息了,给他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他的世界一下子又颠倒回来了。
导演说,你一定让自己感觉憋到快窒息才讲话,因为那个时候,只有那种窒息感可以表达,用千言万语,用文字都表达不了。拍的时候吊了威亚,本身吊下来就难受,我又憋着一口气到快缺氧了再说话,观众一看就能感受到那种窒息感。
这个年龄
有工作就特别快乐
拍摄《朝云暮雨》,是范伟和周冬雨第一次合作。1962年出生的范伟与1992年出生的周冬雨,两人差了整整30岁。最初接到老秦这个角色时,范伟也有过顾虑和犹疑,“听导演说这不是一个爱情电影,我才敢接”。正如周冬雨所说,“没有演员不想和范伟老师合作,和他合作后发现,无论戏里还是戏外,他都是名不虚传的好”。
最终,范伟凭借老秦一角,获得第十四届北京国际电影节“天坛奖”最佳男主角奖。“首先感谢评委对老秦这一角色的复杂性的认可”,站在领奖台上,手捧奖杯的范伟一脸谦逊,念出剧组每一位主创的名字,包括监制韩三平,导演张国立,编剧也好,摄影师晁明,演员周冬雨、宋佳、毛孩、范湉湉……“是大家共同帮我塑造好了这个角色,谢谢。”
在《朝云暮雨》上海路演现场,演员范湉湉回想起这一刻仍旧忍不住激动:“听到范老师在天坛奖领奖读我名字时,很多网友发信息给我。我整个人爆哭,想着,将来有一天如果我能成功,也想成为像范伟老师一样德艺双馨的演员。”她眼中的范伟像定海神针一样:“有范老师在,我心里非常定,觉得自己不会错到哪里。”
周末周刊:您回应与周冬雨合作的年龄差争议上了微博热搜,当初刚拿到剧本时有过犹豫吗?
范伟:导演给我拿了剧本之后,我的第一反应是有顾虑。我跟冬雨年龄相差这么大,30岁,观众会不会有不适的感觉?导演说,你想多了,老秦和常娟绝不会在那谈情说爱,这绝不是个爱情电影。我们真实地还原人性的多面、真实与复杂,既有人性善良的一面,也有人性邪恶的一面。两个人物的年龄反差越大,冲突越强烈。一听这个,我心里就踏实了。这个戏很好,演员能得到这么好的角色,我心里也很高兴。导演给我们指明了方向,我们就义无反顾地按照这个逻辑演下去。
电影出来后,大家对这个人物众说纷纭,有说好的,有说恶的,有说他底色是善良的,也有说他是个灰度人的。大家去电影里看真实的人吧。
周末周刊:和周冬雨第一次合作,拍摄期间如何寻找默契?
范伟:我过去经常看冬雨的电影,但合作是第一次。拿到剧本后,我问谁来演常娟,导演说冬雨,我觉得太对了。进组之后,我跟执行导演、编剧都说过,我有意地想跟冬雨拉开点距离,两人尽量少交流,因为戏中的人物有一点疏离感。
整部电影基本上是顺着拍的,我们俩刚开始交流不多,有戏就上去拍戏。老秦相对沉沉的,有特别静的那种感觉。冬雨平时特别像常娟,开始有说有笑、特别灵动,等常娟变成植物人的时候,她戏里戏外的感觉全都变了。导演说“开始”,冬雨瞬间就进入人物了。现场也不怎么和大家开玩笑,好像一下子把人物锚定在那儿。她静下来了,我反而在老秦的基础上动起来了。那时候我们好像也更熟悉了。我觉得挺有意思,我们一直是按照戏里的距离一点点在生活中走近。
周末周刊:周冬雨在一次采访中称您是“扫地僧”,说您“已经有一定的修为和境界了”,怎么看待这个称呼,想做影视行业里的扫地僧吗?
范伟:那是冬雨说的,刚开始我都不知道什么叫扫地僧。
周末周刊:《天龙八部》里最厉害的人物,江湖中的隐藏高手。
范伟:哪敢想这事儿,冬雨人家是玩笑。我争取(成为扫地僧)。
周末周刊:老秦和常娟是两个很边缘的人物,这样两个人物怎么和普通的观众达到共情?
范伟:这确实是一个问题,这两个人太极端了。路演一路走来,观众理解常娟的多,理解老秦的少,尤其是年轻人对老秦不太理解。但现实主义题材就是一个客观的故事,让你自己去解读,是这种类型戏的特色。
周末周刊:时隔七年再度捧得天坛奖最佳男主角,七年来有没有觉得自己在进步和成长?接下来还有没有想进一步突破的点和打算尝试的角色?
范伟:其实演员演到一定程度,经验也有了,所谓的技巧也有了,靠的就是剧本、角色,包括我们的创作团队和演员之间的配合,这是特别重要的。
我在台上想表达的是自己很幸运,这不是客气话。首先,评委是看到这个角色的复杂性,才把奖颁给我。只有剧本能给到你复杂的角色,你才能演出他的复杂性,大家才能看到你所谓的演技。
所以说,这个年龄能拿到这样的剧本、这样的角色就是特别幸福的事儿。然后再遇见了好的团队,包括我们的导演、我们的编剧、我们的搭档。演员的提高是跟着角色来的,你要是演一个一般的、很扁平的角色,你怎么演也提高不了。
演员是挺被动的,演员就是跟着角色来,突破也得看剧本。如果将来有一个像常娟这样更“狠”的角色给到我,可能我就会来个突破。如果没有,我就来点别的。演戏就是工作,这个年龄有工作就特别快乐。
由爱开始适应角色
出现在记者面前的范伟身姿笔挺,让人很快能将他从怯懦的老秦的角色中抽离出来,清楚地意识到他们是两个人。
范伟从小学相声,从说相声到演小品,又从小品到电视剧、电影。他曾自述,觉得自己演小品比说相声好得多,因为小品的核心是人物,“我一钻到人物里头,一切都如鱼得水了”。在一部部作品中,他愿意认认真真去演一个人物。无论这个人物是画着老年妆的“王响”,还是这次刚出狱,只想着传宗接代的“老秦”。
从央视春晚舞台上的“绿叶”到一炮而红的《卖拐》,再到《马大帅》里的范德彪、《老大的幸福》里的傅吉祥、《不成问题的问题》里的丁务源、《一秒钟》里的范电影等影视剧中的一个个小人物,这条路范伟走得一点儿都不着急。
喜剧演员转行的他,太多成功作品难免成为让观众代入新角色的障碍,但范伟并不把过往的成绩当成包袱,他随遇而安,认真研究每一个新角色的逻辑,做到真实、可信。有人和他讨论老秦,他认真聆听,并幽默称赞,“你总结得比我好”;有观众提到范厨师,他同样欣喜,“看来有小品观众来看我们电影,非常感谢”。
周末周刊:拿最近的几个角色来说,从王响到老秦,您怎么看待这些不同的角色?怎么去塑造这些不同的角色?
范伟:第一个是剧本给我的变化,不同的角色节奏不一样,我由爱开始适应角色。比如老秦这个角色,刚开始确实有点不敢接,但导演告诉我人物背后的真实、冲突、复杂。他给了我这些创作的点,我又特别喜欢,也愿意跟冬雨好好合作一把。就这么一个角色、一个角色地演下来。
周末周刊:您有很多好的作品,去年也有《漫长的季节》这样的爆款剧,您怎么做到每个角色都让观众相信他的真实?
范伟:对,我现在特别怕这个事儿。到现在,还有观众说老秦出狱的时候怎么走得有点像《卖拐》。(笑)这种代入感太强了,多少年还过不去劲,演员特别怕这个事儿。所以作为演员来说,本能地就要“楞掰”,如果角色是从这儿到那儿,我得在此基础上掰得再大一点,别再让观众有那种刻板印象。当然,这种压力会带来动力,你会有动力尝试不同的角色。
周末周刊:《卖拐》等小品在网上有很多二次创作的作品,您怎么看待年轻网友的二创?会担心喜剧人这个标签好不容易撕下来,又被观众贴回来了吗?
范伟:看那些作品时是愉快的。因为它说的就是《卖拐》,说的就是“彪哥”,证明观众这么多年没有忘记我。但是,你如果把老秦比作《卖拐》,我就崩溃了,一码是一码。
喜剧人这个标签对我来说不是什么束缚。我就是随遇而安,如果角色给我了,大家相信我可以演个正剧,那我就好好把它演出来就行了。表演是相通的,无论喜剧、悲剧、正剧都是一种表演。在演喜剧时,我也不是用挤眉弄眼或者夸张的演法,我是演角色的性格。好的喜剧是性格喜剧、故事喜剧、情节喜剧,有文本给你做支撑,出来的东西就自然。
周末周刊:您跨的行当很多,如何在不同的表演形式上应对自如?
范伟:我觉得是一个逐渐消除痕迹的过程。从相声到小品,小品到电视剧,电视剧到电影,痕迹是最大的障碍。我一点一点去磨这个痕迹,给观众呈现出不一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