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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罗怀臻
2024年8月24日晚,上海歌舞团舞剧《朱鹮》首演十周年纪念场在交通银行前滩31演艺中心上演。众多《朱鹮》粉丝及舞剧爱好者从全国各地,甚至从国外打“飞的”专程来看演出——为了一场戏,奔赴一座城。如此盛况在国内近年的演出市场是较为罕见的。十年来,《朱鹮》在海内外上演300余场,三赴日本巡演,登上纽约林肯艺术中心。
另一部现象级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同样由上海歌舞团出品。《永不消逝的电波》“出圈”时,全国范围内的“舞剧热”正如火如荼。而比其早问世四年的《朱鹮》,在诞生之初则备受质疑。
质疑的焦点之一是表现形式。当时《朱鹮》被某些专家指为“舞种不清晰”:难以用民族舞、芭蕾舞、现代舞或任何一种“纯粹”的舞种加以界定。质疑的焦点之二是内涵理念。《朱鹮》所试图传达的生命共同体理念在当年无疑是超前的,人们尚未充分意识到其重要价值,而把它简单归类为环保题材。因此,即使《朱鹮》是2016年第十一届中国艺术节上演出最火爆、观众反响最热烈的剧作,但仍名落孙山。
短短三年后,即在2019年举办的第十二届中国艺术节上《永不消逝的电波》大放异彩,名列榜首。曾经的关于舞剧的那些质疑、争论似乎全都销声匿迹。现在回顾起来,《朱鹮》正是在十年不曾间断的演出中,逐渐成为举世公认的美丽传奇。从《朱鹮》到《永不消逝的电波》,尤其是《朱鹮》飞翔十年之后,我们重新审视《朱鹮》,也许会比十年前更清晰地意识到它的价值,也更能体悟到任何作品的“横空出世”均非偶然,其所经历的千辛万苦正是它迈向卓越境界的魅力所在。
舞剧《朱鹮》《永不消逝的电波》如是,杂技剧《战上海》《天山雪》如是,音乐剧《赵氏孤儿》亦如是,包括评弹剧《医圣》等近十年来上海舞台涌现的各艺术门类全国公认的具有时代风标意义的作品无不如是。这些作品,无一例外都是上海艺术家自觉践行“两创”文艺思想的实践样本,也都是自觉面向当代、面向国际、面向未来自觉拥抱演艺新形态、新业态、新生态的优质产品。
一
第一个自觉,是自觉走入具有21世纪演艺特征的大剧院建筑空间,创作面向当代、面向国际、面向未来的精品力作。
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到今天的一个多世纪,上海经历了从“唱戏时代”“演戏时代”“演艺时代”向“演播时代”转变的四个时代。
1908年,欧洲镜框式舞台剧场被引入中国,上海建造了第一座有别于传统演出场所的剧场——上海新舞台。在新舞台的空间里,出现了综合艺术的欣赏标准,诞生了编剧、导演、舞美设计、作曲等现代戏剧概念。中国戏曲从注重声腔的“唱戏时代”,进入讲究综合艺术的“演戏时代”。
1998年,中国第一座现代化大剧院上海大剧院在上海落成,中国戏剧从刻板的镜框式舞台剧场里挣脱出来,进入表现力更加丰富的现代科技演艺空间。2003年北京保利大剧院、2005年北京国家大剧院相继开张,中国演艺业在世纪交汇时从传统的“唱戏时代”“演戏时代”,逐步进入“演艺时代”。
2019年出现的疫情,客观上助推了演艺业向自由流动的开放式演艺空间的回归。密闭的剧场不再是表演艺术的唯一场所,2020年上海亚洲大厦“星空间1号”挂牌营业,多样态、多形态、自由灵便的演艺新空间出现在上海。与此同时,随着线上的直播、转播和首演,加之网络时代演艺形态的发展,中国戏剧迎来了一个“唱戏时代”“演戏时代”“演艺时代”并存且更新颖便捷的演艺时代,即“演播时代”。
在相当长时间内,“四个时代”会共同存在。镜框式舞台是工业化、城市化时期的产物,目前仍会以“主流剧场”的面貌存在。但是应该看到不同的演艺形态和审美样式,会在相应的空间里得到展示,而后者实际上也定义了它们各自的形态样式。像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红楼梦》《只此青绿》等,像音乐剧《赵氏孤儿》《哈姆雷特》等,像上海引进的沉浸式戏剧《不眠之夜》、浙江小百花越剧院创演的沉浸式越剧《新龙门客栈》等,怎么可能再回到北京长安大戏院、上海逸夫舞台演出呢?在走向具有21世纪演艺特征的新演艺空间的同时,相当一部分传统戏剧尤其是地方戏曲会自觉地反向回归到传统的演艺空间,如园林庭院、会所厅堂、集市广场或旅游景点,从而场内与场外、线下与线上、大屏与小屏,丰富多彩,不拘一格,共同构成21世纪多元的演艺生态。
随着科学技术和传播手段的不断演进,剧场形态或许会衰落,但美学精神不会衰落。中国丰富多样、积淀丰厚的传统文化根基,正是中国戏剧在世界舞台大放异彩的立身之本。因而在戏剧的新转向中,属于民族的、地方的、传统的东西不仅不会被丢弃,反而是创造独属于中国的现代艺术不可替代的资源。文化自信既是对文化传承的自信,更是对文化创新的自信。守正并非守旧,尊古不是复古。当代戏剧正在以“我”为主体,向其他艺术门类、向其他国家、向其他时代借鉴学习,在传承、创新、互鉴的过程中持续发展。
二
第二个自觉,是自觉践行“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以“百部精品”为抓手进行新时代海派戏剧创作。
“两创”的核心理念就是转型的意识,创新或创造不再停留于一板一眼、一招一式,而是要实现整体性转化,即打破、互鉴、跨界、融合、重塑,从而达到“再和谐”。这种转化如同从楚辞到汉赋、从汉赋到唐诗、从唐诗到宋词、从宋词到元曲,从古代汉语到现代汉语,是整体性的重构。其在内涵意义上与“海派”文化精神是相通的。海派的精神就是走进传统,走出传统,成为传统;就是与时代同行,为时代发声,为时代塑形。
2016年,上海提出“力争在五年内推出文学、影视、舞台艺术、美术、群众文艺、网络文艺等六大领域的100部精品佳作”。打造“百部精品”是上海这座城市为时代发声塑形、追求卓越精神的切实体现,也是上海文艺工作者对“两创”的先行先试与自觉实践。上海市剧本创作中心受上级部门委托,先后组织承办了八次全国性的剧本剧目研讨会,研讨主题涵盖重大选题、现实题材、青年创作、经典复排等,邀请全国各地百余位专家对上海舞台艺术创作的选题、剧本、剧目集中研讨。五年间,共研发了98个有效选题,其中80%以上选题被搬上舞台。“百部精品”的意义,不仅是在创作层面推动了上海舞台艺术从“高原”攀上“高峰”,更是在理论先导、理性抉择和专业决策的前提下,将理论、实践、创作与人才培养紧密结合,在体制机制内进行了有益探索,对上海与全国舞台艺术的创作具有示范和复制价值。
在这个过程中,诞生了一批具有上海城市精神、文化气质的新海派精品佳作。其中,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杂技剧《战上海》和评弹剧《医圣》是诸多优秀作品中体现“两创”文艺思想最准确、最充分的作品。《永不消逝的电波》深化了红色题材的人文内涵,开启了中国舞剧市场化的繁荣之路;《战上海》是中国杂技剧探索多年走向成熟的代表作;《医圣》的“成就感”似乎不及前两者,但是只要扫视评弹界就会发现,上海评弹团所致力探索的“评弹剧”理念已深刻影响了当代评弹艺术的发展。《医圣》首次以“剧”的形式出现在观众面前,推动评弹从书场进入剧场,跨出了历史性的关键一步。与此同时,它又是坚持艺术本体的守正创新,只是我们对它的价值认识还没有跟上。时至今日,我们可以说没有《朱鹮》便没有《永不消逝的电波》,没有《上海大世界》便没有《战上海》,没有《林徽因》便没有《医圣》……精品的诞生,都有一个艰难探索的过程。
三
第三个自觉,是自觉发掘海派戏剧发源地的商业文化传统,形成新海派戏剧的新潮流、新范式。
随着演出空间、创作观念的更新迭代,当代演艺业已呈现出一种新形态、新业态,进而形成了新生态。新观念催生了新作品,新作品又充实了新时代海派戏剧的新范式。今天,我们面对的是新形态下的新业态。新业态不再以节庆展演、评奖会演作为创作演出的首要动力,转而更注重作品本身的价值,更关注市场和观众的反馈。《朱鹮》当年未能得奖,但丝毫不影响它成为“破圈”“出海”的爆款,并在首演十年之后依旧热度不减。
长期以来,上海在演艺形态迭代中实践,始终走在政策和理论之前。1908年的“新舞台”、1998年的“大剧院”、2020年的“新空间”,三次中国戏剧的演剧空间与演艺观念的重要转型均发生于上海,这与上海“远东第一商业大都会”“环人民广场娱乐演艺中心”的历史积淀,与上海致力打造“亚洲演艺之都”和“国际演艺之都”的努力密不可分。
“演艺新空间”概念在上海诞生以来的短短几年间,演艺新空间遍布全国大中小城市,并与韩国、日本等亚洲国家的城市连线。今天,新演艺形态在全国各级城市遍地开花,以王潮歌“只有”系列为标志的文旅戏剧,以乌镇戏剧节、阿那亚戏剧节为标志的先锋戏剧,以上海黄浦区环人民广场为标志的演艺新空间,形成了当代演艺市场的新特征。目前在上海已聚集了近万名演艺行业从业者,这支行业大军为上海舞台艺术注入了新海派内涵,产生了演艺新业态。他们关注市场本体,思考如何通过票房和观众达到自给自足,力求自己的演艺吸引更多年轻人购票观看。
面对新时代的新形态、新业态、新生态,上海各艺术门类的反应参差不齐。舞剧、话剧、音乐剧、儿童剧、杂技、评弹、滑稽戏等放下身段,拥抱市场,以积极姿态加入演艺新生态体系的构塑。而一些家底殷实、经费充足的艺术门类或院团则因为身上背着“包袱”,在新一轮的艺术转型过程中漫不经心、瞻前顾后,显出观念老化、步履凌乱的疲软之态。
过去我们说,国有院团是主力军,民营院团是生力军;后来我们又说,保留全额拨款的事业院团应更着力于艺术创作,改制后差额拨款的企业院团则更着力于市场演出;今天看来,这两种平衡均已被现实打破。一些民营创作主体所体现出的创作勇气和市场活力、在行业内的艺术影响引人注目,如上海徐俊文化公司创排的音乐剧《赵氏孤儿》、上海文慧沪剧团创排的沪剧《黄宝妹》,其作品思想性、艺术性和演出市场所得到的回报,是十分喜人和富有启发性的。而转企改制后的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上海歌舞团、上海杂技团等,更是通过创作在行业内具有标高意味的佳作,如话剧《家客》《长恨歌》、舞剧《朱鹮》《永不消逝的电波》、杂技剧《战上海》《天山雪》,成为各自行业的领航者。
当下的文艺创作与批评的价值系统,对新时代的文艺创作、演出与鉴赏发挥作用,并由此构成新时代的文化特征与主流审美。种种迹象显示,一个新的演艺业的黄金时代正在到来,从事演艺工作的艺术家和管理者需清醒认识到所处的时代环境和机遇,不要轻易在这个时代缺席,也不要轻易在这个时代落伍。“出圈”与“破圈”是需要勇气和底气的,来不得半点投机取巧。所谓走出舒适圈,这个舒适圈不仅是个人的舒适圈,也是艺术门类的舒适圈。
走进传统,走出传统,成为传统。走进经典,走出经典,成为经典。走进海派,走出海派,成为新海派。这是我们今天所倡导的新海派精神。
(作者系中国戏剧家协会顾问、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