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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琨
戏剧舞台上永远不缺铿锵有力的台词,更不乏一招一式训练有素的肢体动作和舞蹈,这些基本表现手段作用于感官,从而实现对作品的审美表达。然而近期上演的《万吨月色》和《梦的守望》打破了常规的审美路径,大胆启用有身体缺陷的演员,并以创排作品的不凡品质吸引了观众。
捕捉困境中的人性之光
两部作品的共同之处在于,都选取了现实中身体有缺陷的人物为原型而进行故事编排,并且原型人物都参与到作品的演出之中。
选材是一部作品成败的关键,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主创伊始将目光牢牢地聚焦到这些人物身上?余秀华出身农村却已成为最畅销、最为大众熟知的当代诗人之一,这些成就对于肢体健全的平常人尚难做到,何况是她?盲人演员王琦少年时代意外失明,没有任何乐理基础的他却在萨克斯演奏上取得了杰出成就。不需过度渲染,只需简单将两人成长经历搬上舞台便可成为感动不少人的励志故事。
但主创的意图绝不仅仅局限在励志的层面,他们想表达更为深刻的艺术主旨。
生命的意义何在?人该如何生活?这至今仍是认识论领域中高悬着的圭臬。如何对生活持一种严肃的态度并执着地探索人生,这是每个人都要回答的问题。艺术是人类认识自己的一种有效方式,无数戏剧家笔下的人物都在积极探求人生的意义,他(她)们虽然身处绝望的境地,但都怀着崇高的目标,并为了高尚的目的敢于与一切内在和外在的力量进行抗争,从而成就了戏剧史上众多熠熠生辉的典型形象。观众正是从这些作品的审美中认识到人生的意义,从而在精神上得到勇气和力量。
在余秀华和王琦身上,有着真正艺术所需要的性格特质和精神内核。
了解余秀华成长经历的人都知道,其求学之路并不平坦,但这并没有阻碍她诗情的表达,正是其诗歌的力量打动了《万吨月色》的导演法鲁克;她因出生时倒产,脑缺氧而造成脑瘫,使其行动不便,然而如今余秀华积极舞动又成为该剧的主演,开始了人生又一场真正的旅程,用有局限的身体舞蹈化呈现其诗歌中的精神追索。动作也许并不如健全人般完美,但却是这“美丽的挑战”,真正传达出一个女人在寻求内心和外界接纳时的脆弱和挣扎。这一切都深化着作品主题,营造审美意味的同时具有了戏剧性的看点。
《梦的守望》以中国残疾人艺术团盲人萨克斯演员王琦的亲身经历为蓝本,讲述了一名意外失明的少年,在家人、朋友的耐心陪伴下,在萨克斯、音乐的精神指引下,成就价值、挑战黑暗的心路历程。但在作品创作中,主创重点关注到原型人物直面自身缺陷,寻找自我价值并超越缺陷塑造艺术的心路历程,捕捉到了这些人物在现实困境中所折射出的人性光芒。
可以说,两个原型人物及故事的锚定,绝不只是为演绎残疾人的不幸遭遇与奋斗历程,更是要连通更广泛人群的内心困惑与思考,因为这才是使生活真正具有精神意义的榜样。
大胆前卫的表达方式创新
好的内容和表现对象离不开艺术性的表达。《万吨月色》以余秀华的七首诗为基底编舞,当然她本人才是最好的诠释者,却无奈其身体的缺陷。《梦的守望》参演者又全部是聋人舞者,种种现实的状况给创作者提出了棘手的课题,处理不好很容易功亏一篑。
必须寻找到一种符合编创内容的有效表达,两部作品在此进行了大胆而前卫的表达方式创新。
《万吨月色》运用了独特的叙事手法:将诗歌的情感精髓与动态的舞蹈动作融为一体,创造出一幅幅迷人的声音与动作交织的画面。同时通过表达方式的跨界,巧妙运用更具艺术感的动态字幕和灯光设计,提升了观众的体验,为观众营造沉浸式的环境。
导演法鲁克坚定认为,余秀华就是其诗作的最好诠释者,“我想找余秀华跳舞,我是认真的”,由此才诞生了余秀华与三位演员共舞的表现形式。在其诗作吟诵的时刻,余秀华摇摆着并努力支配身体用舞蹈去完成自己诗作精神的表达,这样的创排十分大胆且富戏剧性,就连参演的演员都被她这种困兽犹斗式的生命张力所带动。余秀华在演出中成功开拓了超越自身、寻求自我的又一人生舞台。
《梦的守望》在艺术形式上的探索则更为彻底。由于聋人演员的特殊性,全剧竟未出现一句台词、一个字幕。不借助这些直接手段又如何清晰展现主人公年少时的遭际呢?导演大胆拓展了光影的运用作为人物所处情境的象征,当少年遭遇不幸失明,台口上方突然降下柱状黑影来象征人物处境。伴随其人生坎坷之路的行进,黑影的手法运用都伴随其苦难左右而将困境象征化表现;而光与色彩的手法运用则相反,具象化呈现出了少年的希望之光和生命创造力。
就在这光与黑影的交织中,人物追索生命意义道路上的心理底色逐渐显影出来。
全剧的叙事推进和心理活动的呈现则完全依靠音乐与舞蹈的交融与配合。当少年第一次接触到真正的音乐,音乐是以单音符的形式响彻全场,哆、来、咪的每一次响起都扣动少年的心弦,演员运用独舞追寻着萨克斯所发出的天籁之音,表现少年对音乐的新奇与着迷。高潮是主人公成名后再次对人生的重新思索,不能直面和接纳自身的缺陷便永远无法开启新的人生,少年决意接纳自己:“世界没了光,我便是自己的光。”
原型人物在舞台希望之光的照耀下吹响饱含力量的萨克斯旋律,人们仿佛受到感召用现代群舞演绎希望的传递,主人公最终用对自我缺陷的超越驱散了头顶的阴霾,诠释出生命的真谛。
借艺术照亮生命,让生命诠释艺术
《万吨月色》《梦的守望》两部作品的出现更应引起我们的思考。
无论身体有怎样的缺陷,残疾人士在探索人生的层面都应得到平等的对待,而大多数时候他们在心灵和精神世界的探索表现出超于常人的灵性与毅力,这更令人肃然起敬。两部作品所营造的艺术空间中,残疾人俨然已成为了艺术的真正领导者,彻底打破了我们对残疾人的错误认知和负面印象。
艺术对于残疾人是重要的。苏珊·朗格说过:“真正能使我们直接感受到生命的方式便是艺术”,艺术可以使人们直观生命并帮助残疾人抚慰与生俱来不完美感的伤痛,带领其在艺术追求的道路上感受美并积极探寻人生,进而让他们的人生理想向更高的层面升华。无障碍艺术的倡导人凯特·奥雷利在阐释这类艺术的核心时也强调“不仅给予鼓励,更给予挑战,让他们能够成长!”艺术在余秀华、王琦生命中的支撑与引领不就是最好的例证吗?
同样,残疾人参与演出有力提升了艺术的品质和精神价值。《万吨月色》非一般意义上让余秀华参演,而是将她放在了演出的核心。八分钟的独舞她自嘲为“猴子转圈”,在接受法鲁克的邀请后她也因为身体不受控、产生自我怀疑而落泪。但她一遍遍挥汗如雨地艰难训练,舞蹈后精疲力竭仍严肃地诵读诗句“我要活着,像红柿子般占满秋天的山头……把拳头打在生活的利刃上”。每个看似受到局限的动作背后是旺盛的生命表达,是精神追索超越自我的拼搏和挣扎,是生命真谛的有力诠释,浓缩着每个奋斗中的我们的真实生命历程。她真诚对待“舞台人生”的态度,把每个人都带入到她的精神世界里,这恰是余秀华作为演出者带给观众的独一无二的心灵震颤,更像是余秀华对舞蹈和艺术真正内涵作的重新阐释。
相较于精神残缺,身体的缺陷没那么可怕。王琦在《梦的守望》演出中直面困境,经历了比常人更多的痛苦和磨砺。但他心灵富足,找寻自我、完善自我,在困境中不断刷新自我,就如暗夜之中,一片最为肥沃的心灵沃土上绽放的灵性之花。两部作品都反映了残疾人真正的生活和体验,他(她)们都以独特创新的方式看待这个世界,可以提供正常人无法看到的视角。两人在主创的帮助下,感受并捕捉生命的戏剧性时刻,更好地体现了这些人物身上所蕴含的艺术价值,同时创造新的戏剧语言并为观众提供了全新的审美视域。
在人生不如意的阴影中,或曾彷徨挣扎但从未畏缩,他们在叩问生命真谛命题上所呈现出的勇气和力量,足以打动每个人。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