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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电影《只此青绿》在十一上映,为文博、国潮、中国舞等又添上一把火,扩大中式审美影响的同时,舞剧《只此青绿——舞绘〈千里江山图〉》也已演出超六百场,屡创国内舞蹈诗剧的票房纪录。当流光溢彩的少年“希孟”徜徉在舞台之上,毫端蕴秀恣意展,当舞者们身着青绿色的服饰,比拟山水化身,将中国传统的“国色”谱系生动地呈现时,古典美学在现代剧院里演绎,中华文化深层次的记忆在呼唤和传承。
元代书法家浦光称《千里江山图》是“独步千载 众星孤月”,然而这一幅青绿山水不似同为北宋时期的风俗画《清明上河图》,有汴梁之繁华、市井之热闹,人物众多,富有生活气息。这十二米长的画卷满目青山,佐以赭色,其中点缀茅屋村舍、水磨长桥,间或可见飞鸟、渔民,意态生动;此长卷浩渺,气象万千,但作为改编成舞剧的“本事”,写意山水画无核心人物无情节,将之演绎成舞剧,荀非易事。但《只此青绿》不仅用色彩作为核心诠释了中国古典精神内涵,创造性地完成了对名画的现代性呈现和超越,它更是在主创人员的精心打磨之下,将更广阔的民间图景融入舞剧之中,给予它深扎于中国大地的庞大根系。
关于“希孟”,我们今天所知不多,只知晓他早年游历,后开始学画及当时“士人”的基本课程。课程结束之后,未能进入图画院。但宋徽宗在蔡京的引荐之下极为赏识希孟,正如画中题跋所言:“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至于故事的后半段,是高潮,亦是希孟生命的尾声。不到半年的时间,王希孟完成传世画作,却也在二十出头的年纪辞世。“进得一图身便死”,是这少年一生的精准概括。后人大多揣测,希孟因在半年时间内赶绘画卷,积劳成疾离世。舞剧中,展卷人对希孟的怜惜、惋惜、疼惜便由此而生。
人年少时总是心怀大志,意气风发,“少年天才的不得志”与“早夭”当然是最容易引发观众的哀叹之情,但若只停留于此难免过于浅薄。在舞蹈演员张瀚的演绎之下,我们能看到创作不佳时,无力、愤怒、不安的画痴希孟,也能看到创作得法、自我满意,欢呼雀跃的画狂希孟。少年意气固然动人,但在垂头叹息、跳跃、后仰翻滚中,我们还能够感受到的是,是少年之执着。天然纯真,关心画作的便是王希孟的。作品是否称得上是佳作,是他最为看重的。演员面对满地废稿,身体快速扭转、跳跃,在圆形旋转舞台上寻路无门,正是表现进入创作瓶颈中的希孟。在第四幕《寻石》篇中,“青绿”婉转入江湖,她和希孟展开了一段“远近交织”的双人舞。两人若即若离,好像绘画乍现的灵感,伸手去抓时又悄然无踪。柳贯云“正为先生行役苦,故留皱玉荐奚囊”,他将李贺怕错过诗歌创作的灵感背锦囊骑驴出行写成诗句,和李贺用文字记录下灵感相较而言,绘画的灵感同样需要体悟,灵感诚然能够骤然出现,但色调之浓淡、笔法之轻重,往往需要一次次耐心的尝试。所思可遇、可求,能够可画,又是另一门功课。
青绿流传千古,现代舞剧也要有灵魂,那便绝对不是画家简单的画出青绿山水,而是编导在独特的舞台设计上配以精妙的舞姿。在舞剧的前半段中,有一段王希孟的独舞,这一段舞蹈轻盈流畅,若一抹流动的绿穿越在山水之间;他赏山水,也看人。这仿若是希孟与天地在进行一场亲密的交流,人物的性灵由此显现。他穿梭在自然中,领略山峦起伏,听水流潺潺,累了,晒太阳;落雨,便在雨中独舞,挥舞衣袖,指点江山,对着天空勾勒江山雏形。方寸之间,环游宇宙,青春少年的心性,恣意挥洒。电影《一代宗师》中,宫二小姐讲武学三境界是“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绘画乃至众多其他艺术形式也不外乎如此。如果说希孟的独舞,或者他和“青绿”的双人舞,展现了他想要画,为什么画,又如何与天地自然连接画得更好,观众完全可以领会到何为“见天地”之画作;在此基础上,在画作背后,探索希孟作画时心中怀揣何事,与舞剧如何更巧妙地展现“见众生”这一步,可以说算是本剧最经典的设计。
作为舞剧《只此青绿》美术顾问,张晓凌的一个创造性的改编,便是将“帝国山水”向“人民山水”进行转化。完成这一构想的着力点便是在舞台上呈现了不同的“匠人”“劳动者”的形象。当我们习惯于在博物馆欣赏书画作品时,最容易忽略艺术家的创作与物质承载物的发展有极为密切的关系。从石器时代到制陶,再到青铜器,再到竹简、书卷,制造水平的不同,所留下的文物也便有极大的差异性。囿于材料的限制,陶土罐子上的花纹颜色肯定不如在纸张上来得细腻多变。所以,舞剧中加入了“篆刻人” “织卷人”“磨石人”“制笔人”“制墨人”等工匠形象,他们和希孟、展卷人、青绿一起构成了有趣的互动。
原画作《千里江山图》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绿“,是要用寻找合适的矿石研磨后搭配制成。据现代专家分析,“青绿”不是一次成形,要先用由绿松石和孔雀石调制而成的石绿,再上绿色,最后上青色。画家的艺术表现力,要通过颜料来体现。在《寻石》这一篇章中,就展现了希孟采风寻石,采石匠们在山中找寻石头的场景。至此,在编导的设计之下,《千里江山图》又多了隐藏的意蕴。它既是宋代帝王心中的无限浩渺江山,也是在人民的共同努力创造下,绘制而成的江山;它是王希孟的少年意气,也是劳动者们合力铸就的豪情。篆刻人留下了印章在画卷之上,织卷人织出宫绢用来绘画,采石、磨石制颜料,毫笔与墨块也都需要耗费时日来完成。这一切成就了希孟,也成就了《至此青绿》。舞剧在展示这些手工艺者时基本采用群舞的样式,毕竟每一个物质材料的出现都绝非一人一时之功,而这些工艺穿插在希孟创作的过程中,制造的艰难与成功,好像又构成了画中的笔势,或雷霆万钧,或和风细雨。
劳动者给予创作基石,再藉由一个少年天才的创作进行串联,辅以中国传统的美学意境与山水精神,最终塑造了以“青绿”意象为核心的舞蹈剧目。同时,借助展卷人、策展人的身份,在博物馆展览场景中完成了一幕在古典与现代的交融,希孟与展卷人拱手相望,舞者饰演的观众沉浸在画卷之中,观赏者也在欣赏演出的过程中心有感应。
当然,最令观众印象深刻的“青绿”不仅是代表中国山水的颜色,它还被拟人化,变成具象化的人,落实在演员的动作上,是青绿腰,是重心下沉后,通过后仰和侧倾,搭配垂坠感较强的青绿色衣料,一边用肢体语言再现了“千里江山”,一边又构成了写意山水中以“欹”为美的态势。而人物的这种姿态又是符合国画,尤其是宋朝仕女图中常见的人物形象的。在舞台呈现方面,青绿的群舞,用身体形构山水,动作最后定格在舞台的大背景之上时,人与自然山水融为一体,给人极大的震撼。这种“动作定格”几乎成为周莉亚、韩真编舞的一大特色,从《沙湾往事》到《永不消逝的电波》,到《只此青绿》《咏春》等。这种“定型”出现在《只此青绿》中,与静态的山水画相呼应,也成为匠人劳作的大背景,希孟创作的传统源泉。原本是极难描摹的宋代文人气象,用青绿们“望之若欹”的动作勾陈出来。有趣的是,古代的长卷是一点点转开的,在舞台上的大转盘上缓缓走出的青绿们与古人观看画布的方式,冥冥中也有所呼应。
虽然,有论者说《只此青绿》剧情略显薄弱,叙事逻辑并不清晰,可平心而论,《千里江山图》本不是以作者的创作经历或绘画中隐含的故事见长,从人民山水的角度呈现画意,是饶有意境的创新改编。何况,并非所有的舞剧都要讲述一个生动完整的故事,当舞蹈、音乐、背景、情感等所有的呈现都能够讲述诗意,带领观众进入到另一种审美时空时,舞剧也算是达到了一个“见众生”的圆满澄净的境界。
作者:刘文君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都市文化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