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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岁的谢君豪一如既往地勤奋。今年,他先后带着话剧《天下第一楼》《Skylight天色》来到上海,并凭借《天下第一楼》摘得壹戏剧大赏“最佳男演员”奖。
他说:“一生与无数观众在同一晚有着三个小时的共同经历,我很幸福。”
记者 诸葛漪
在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中心,谢君豪被一群年轻人围住,“我喜欢您演的酒剑仙”“我初中时看《天外飞仙》”。
与他们一一合影后,谢君豪等车去剧场彩排。他望向窗外的石库门:“那是亭子间吗?”他的思绪回到20年前:“我在上海拍了好几个月《长恨歌》,那时亭子间还没有抽水马桶。”
在剧中体会不同的价值观,让我对世界更包容了
继年初的《天下第一楼》,这个8月,谢君豪又带着《Skylight天色》(以下简称《天色》)登陆上音歌剧院。该剧改编自英国剧作家大卫·海尔荣获奥利弗奖与托尼奖的同名作品,谢君豪饰演的餐饮业大亨汤姆,试图与前女友凯拉重燃旧情,却发现两人早已处在对立的世界。
《天色》已演至第三轮,谢君豪依旧习惯于收集足够多的材料,一步步雕刻出自己想要的角色。在他的表演素材库里,没有无用功一说。
周末周刊:您今年再演《天色》,相比前两轮演出,有什么不一样?
谢君豪:与其说有什么不同,不如说有哪些可以再深入的地方。我回想《天色》首演,真的被大量台词搞蒙了。现在想想没什么,当时却搞不懂要做的工作怎么那么多。我饰演的汤姆动辄长篇大论,只是理解他怎么说已经花了我很多时间。
说实话,我平常看剧本很快,但《天色》看第二遍都不明白,看不清汤姆和其他人的关系、整个戏说什么,真是破纪录。汤姆的台词绕来绕去,看得我有点烦,心想:你怎么就不能直说!
第二轮演出,我想想不够,要掌握新东西。所以我找了一位英文老师。他不是教我台词,而是告诉我英国人的生活习惯,英国人为什么这么说话。像汤姆这类人,说话一定有潜台词。复盘之后,感觉的确有趣。
周末周刊:像您这样的资深演员,台词也会成为难题吗?
谢君豪:把台词说好、说得充满起伏,我都可以。但它可能是空洞的,又太长了,演员撑不了多久。我必须了解人物关系,了解汤姆内心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说那么多,为什么用这个词,为什么不直接说,他想得到什么等等。
语言是有“味道”的,每个国家、每个城市,不同的价值观,都可以通过语言表现。《天色》出自英国名编剧大卫·海尔之手,英国人喜欢绕个圈说话,汤姆这样说话,也是为了掩饰本来的脆弱。他内心别扭,却自我感觉很幽默、很吸引人。他认定凯拉有兴趣看他的“表演”——我来照顾你,我表现了关心,我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安慰,但是我不能这样求安慰,是吧?我就假装风趣,你越显得津津有味,我越起劲。
周末周刊:回顾《天色》的三轮演出,您有什么新收获?
谢君豪:《天色》先后排演三轮,每一轮我们都很努力,寻找戏该怎么“走”。我不相信一个戏一开始就能把它全部拿下。我们很幸运,每次能够把新的体会演出来,再沉淀再思考,重新去感受,然后下一次再把新东西放进去。
舞台剧特别有意思,可以不断复排,随着我们的成长发生改变。这次导演又提出,剧中每一个人都是孤岛。导演在成长,我们也成长了。
我们在香港演《天色》的剧场能容纳四五百人,是个中型剧场。《天色》来上海,在上音歌剧院演,有上千个观众席,空间大了几倍。我第一天进上音歌剧院,看到那么大的剧场,真的有一种孤岛的感觉。汤姆正处于非常孤独的状态,家庭、事业、爱情都处于失落、不知何去何从的境地。他与凯拉有冲突、有甜蜜、有争辩,互相原谅又互相责怪、互相伤害,到最后,他们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
周末周刊:您在《天色》观众分享会上不止一次提到汤姆有“爹味”。
谢君豪:《天色》在深圳演出时,观众说我的角色“爹味甚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赶紧上网搜索。在我看来,“爹味”不一定全是反面,汤姆好为人师,但也有关怀和温暖。还有观众说他是“登”。我又去网上查了,我觉得汤姆还没到“老登”年纪,只能说是“中登”。
听取观众的评论也是演舞台剧的乐趣。他们的意见往往特别准,接地气。我想来想去,对汤姆可以有很多描述,但想不出很具体的形容词。他们能用一两个词概括那么复杂的人物,特别厉害。观众的意见启发我塑造角色更具体、更丰富,对我很有帮助,感谢他们。
周末周刊:“爹味”不会让人讨厌吗?
谢君豪:我觉得“爹味”不完全是贬义。
汤姆好为人师,喋喋不休,不停地发表评论。他想替别人做决定,控制对方各方面——你不懂,我教你;你不听,我教训你;你做不好,我帮你做;你家里乱,我帮你收拾;你没钱,我给……
汤姆强势,控制欲又很强。那么,他的行为动机是什么?其实他爱凯拉才这样做,他认为这是为对方好,但对方可能不这样想,只是他一厢情愿。这样的思路,能帮助我的角色更好地与其他角色互动起来,否则两个角色永远没有交集。
周末周刊:您在生活中有“爹味”吗?
谢君豪:我有时与年轻人、与我女儿说话时有教育的味道,不过只是偶尔。我的“爹味”是用来玩的,搞笑的,没有那么严重。
在我们父辈的年代,他们常常教育你但完全不会被批评。每个年代都有它的价值观,我们的祖辈、父辈用这种模式做事,没有人说他们,大家反而自觉回答“是是是”。
演戏有这样的乐趣。这两年,我常想这个问题:现在社会赞同的东西,未来可能也被批评。年代不同,观念在改变,在剧中体会不同的价值观,让我对世界更包容了。
观众是良师益友,给我许多营养
年轻演员李琛瑜在《天色》中饰演儿子爱德华。他笑言:作为角色,必须讨厌父亲汤姆;但作为演员,谢君豪挥洒自如的样子真帅,让自己恨不起来。
舞台上的谢君豪,备受同行、观众肯定。今年,他凭借《天下第一楼》在上海摘得壹戏剧大赏“最佳男演员”奖。他将这个奖项归功于剧组、各地观众,“让我们认识到该走什么样的路”。
周末周刊:从《南海十三郎》《天下第一楼》到《天色》,您先后带了三部粤语话剧来上海,会担心观众有语言障碍吗?
谢君豪:我在上海演《南海十三郎》是2016年。那时我非常担心:上海观众行不行,听得懂吗?《南海十三郎》台词甚至不是现代粤语,而是旧式粤语。
《南海十三郎》在香港首演,接着就来上海。我怕自己的台词说得太快了,结果上海观众觉得特别好。他们说,从小就看港剧,台词都能跟得上,这让我非常放心。第二次就是《天下第一楼》,在上海反响也挺好,观众听得懂,特明白。
周末周刊:无论电影还是舞台剧,《南海十三郎》都称得上您演艺生涯的转折点。
谢君豪:我从著名粤剧编剧江誉镠最辉煌演到潦倒、去世,从风华正茂、锋芒毕露到疯疯癫癫流浪街头。尤其是舞台剧《南海十三郎》,连续三小时演出,真的经历了一个人的一生。
电影《南海十三郎》是分开拍的,跨越他整个人生的命运感没那么强。舞台剧有,而且上下半场好像两个人。中场休息前,他的运势一直往上走,春风得意,什么都有。经过中场休息,命运急转直下,世人开始遗忘他,亲人、朋友换了一副面孔。
《南海十三郎》告诉我,一个人即便才华横溢,坚守创作原则不妥协,也不一定像看上去那么美好。一帆风顺时,你赢得全世界的关注,不知不觉背负了很多,到下半场走下坡路,反而有机会学习一一放下。南海十三郎的一生,就是学习放下的过程。
周末周刊:《南海十三郎》讲述粤剧人的一生,您喜欢粤剧吗?
谢君豪:我从小听粤剧。我妈妈在家里干活,录音机放粤剧,电视里放老电影,也配粤剧乐曲。我在广东粤剧院有很多朋友。中国传统戏曲有各自的表演方式,粤剧本身也很有韵味。但我没想到《南海十三郎》离开粤语地区,依旧有那么多观众喜欢。
方言说得好,会给演员增加演技,充满生活感。就像我看电视剧《繁花》,更喜欢沪语版。那就是生活,特别生动,演员的态度也变得不一样。这不是台词能不能说标准的问题,而是语言背后的文化意蕴。
周末周刊:您在电视剧《长恨歌》中演程士砥,在上海待了很长时间。
谢君豪:那么多年,我不停来回上海,老去车墩拍戏。这次我来上海,感觉上海更漂亮了。
今年我带着话剧登台,上海观众很开放,不仅能接受新鲜剧目,还给我们意想不到的反馈。比如《天下第一楼》,我们把北京人艺的话剧改成粤语版本,观众就分析我们与北京人艺版有什么不一样,给我们很多营养和信心。
比如他们说,北京人艺的《天下第一楼》很宏大,因为天子脚下的烤鸭店,来的都是达官贵人。我们的《天下第一楼》像打工人,是服务行业。我觉得特别对,香港文化里,服务业不太可能高大上。不知不觉,我们把自己的特色演出来了,而且被上海观众看见了,我真的很高兴。如果我们勉强靠拢北京人艺的风格,就不是我们的东西,只能演个大概。
不是表现自己,而是成就他人
62岁的谢君豪除了演戏,最近还在策划真人秀《选角》,开设演技班,笃行教学相长。他主演剧情长片,全片用手机拍摄,也是一种大胆尝试。
谈起时下热门的长短剧话题,谢君豪眉飞色舞。他乐于拥抱一切新生事物,就像认真学习观众评论,去芜存菁,为己所用。
周末周刊:《选角》中的00后演员,与您20岁在香港演艺学院读书时相比,有什么不同?
谢君豪:我不太去想有什么不同的点。00后、90后、80后、70后、60后肯定不同,喜好、家庭关系、经历……还有年代改变带来不同的价值观,但他们作为年轻的演员,有共同点——不知道何去何从,都想知道多一点,很想演戏,希望学到怎样把戏演得更好。
周末周刊:您演了近40年戏,有什么心得传给年轻人?
谢君豪:很多时候,我们用理性在演戏,分析角色成长背景,经历了什么,眼前这场戏的目的是什么。演员需要强大的自我,如果自我感觉不好,他甚至无法站出来。但是我们有时会陷入误区,太把自己当回事,太自我了。所以我一遍遍跟学生说,多跟对手演员沟通,不要只想着自己表现,多关注别人。
这一点好像很简单,其实很艰巨。这几年,我特别强烈地感受到,成就他人,才能成就自己,这可能与年纪有关系。演戏,我们不能老演自己的,忽略了与对手的交流。
周末周刊:您挑选剧本的标准是什么?
谢君豪:首先得心动。说实话,《天色》这个剧本我很久都没动,因为很难,我知道这是很有名的剧本,也是很大挑战。海量台词把演员搞乱,很难找到总体逻辑。我后来答应演《天色》,就是对汤姆这个角色有感觉了,有意挑战自己的技术。挑战让我心动:有那么难吗?我不服气。
结果一上手,真的很难,每次都有很多空间让我去找新东西,特别过瘾。它也让我反思,回归到最初学表演的时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老老实实演,与对手互动,不是表现自己,而是成就他人,才能有碰撞,否则两个人只顾着自己演,碰撞不了。
《天色》特别明显,只有三个角色,更考验基本功。只靠我在家里一个人想半天,我这个角色应该这样演那样演,别说撑三个小时,15分钟都不行。
周末周刊:一年中最热的天气,您一直在巡演,怎么保持状态?
谢君豪:这是舞台剧演员必须克服的难关。你不行,就真的演不了。所以,哪怕最累的时候,我除非不上台,否则一定要调到最好的状态,不管用什么方法。
很多年前,我习惯上台前不停地说话,特别嗨。后来发现不能说太多,会过度亢奋。做演员,过度亢奋不行,完全不亢奋也不行,还是要平衡,别过度亢奋,也别过度低沉。同样的还有紧张,不能紧张得要死,而是要适度紧张,集中注意力,沉下来,有一种安静的力量。
周末周刊:您说过,演员如果内心毫无波澜,无论用多少技巧都很难打动观众。但是您演了那么长时间的戏,怎么可能时刻保持内心波澜?
谢君豪:没有波澜的时候,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在对手演员身上。我也这么教育学生——你不能一个人解决所有问题,对手会帮助你。你可以从对手身上获得能量,虽然他不一定给你,但是你能拿到。
在剧组,你得学会接受这一点:你认为这个角色应该这样,只是你认为而已,别人不一定接受。你要相信对手,你要跟他说“是”,而不能说“不”,比如“不是这样”“不许这样”。你质疑对手,你就演不好。必须相信对手,你才能欣赏他,从他身上发掘到东西。否则你一天到晚看着他,怎么都感觉他演得不对,那你怎么接着演?你必须全心接受他。
周末周刊:但在团队合作中难免遇到意见不一致。
谢君豪:生活中,你不喜欢这个人,没事,不喜欢他,就不联系。但演戏,我们两个人在台上是一体的,你稍微对他批评,其实就是给自己找麻烦。因为你会分心,你不投入,你不相信对方,就演不好。
表演是一个相信的过程。肯定有不同面貌的演员与你搭档,一上台或者摄像机一打开,就要完全相信对手,因为他能帮你。
周末周刊:演《天色》的同时,您主演的抗战题材电影《坪石先生》也上映了。
谢君豪:《坪石先生》讲抗战时期的学校。我接到剧本,最心动的是知识分子在抗战时期的文化传承。在战乱时期,学者们一边坚守,一边苦中作乐,他们内心充满希望。那么艰难的处境下,教授在资源贫瘠的地方重新开设学校,坚持建设天文台、设计水道交通。我饰演的黄际遇教授,学问特别厉害,翻译代数、应用几何、微积分著作。他与南海十三郎,一个水,一个火,一个隐忍,一个张扬。所以我演黄际遇的时候,一直提醒自己,声音不能太大,要娓娓道来,用声音带动自己,让学生安心。
周末周刊:除了传统影视剧,您还主演了剧情片《浅浅岁月》,全程用手机拍摄,有什么感受?
谢君豪:手机太小了,我完全不知道镜头在哪儿,就更加不在意镜头的角度,而是靠自己的直觉演,像生活里一样松弛。
周末周刊:除了新设备、新技术,业界还在热议短剧冲击长剧,您怎么看?
谢君豪:影响可能会有——短剧太快太短了,观众也许没那么有耐心看长剧了。现在,偶尔点一下手机,短剧就这么跳出来:主人公误打误撞到了一个陌生的古代宫殿,让他下跪干活,然后就有大臣呵斥“你在干什么”。说实话,我也很想看主人公到底在干什么,后续又怎么收拾坏蛋。总体而言,短剧戏剧性强,效果极致,男女角色都很嚣张。
周末周刊:听您讲剧情,能感受到您认真在看短剧。
谢君豪:因为短剧老弹出来嘛。我看过一次短剧以后,它就老出现在我的手机里——皇上来了,皇上又来了——我去看看,哈哈,了解一下。很多短剧,我也没看下去,搞笑而已。但很多观众真的有感觉,边骂边看,刺激肾上腺素分泌,但就是没有走心。
所以,现在这个环境下,演员应该清楚自己是干什么的,这才重要。舞台是无法取代的,对此我很有信心。哪怕一场舞台剧,观众只有几百人,但我们的定位就是现场表演,这是我们的特点。我们属于现场。一生与无数观众在同一晚有着三个小时的共同经历,我很幸福。
谢君豪
1963年出生于香港,毕业于香港演艺学院,在香港话剧团和春天舞台演出70余部话剧。1997年以《南海十三郎》获得金马奖最佳男演员奖。出演《仙剑奇侠传》《那年花开月正圆》《扫毒3》《长恨歌》《隋唐英雄传》《拆弹专家2》《焚城》等影视剧,深受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