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吴双
阔别15年,曾以《玛丽和麦克斯》治愈无数观众的澳大利亚鬼才动画大师亚当·艾略特,携新作《蜗牛回忆录》回归,该片已于近日登陆全国院线。这则怪诞而温柔、面向成人观众的“成长日记”,以其独特的定格黏土动画美学,聚焦一个痴迷收集蜗牛的怪女孩格雷斯,勾勒出她的心路历程。
或许有人会调侃艾略特的创作近乎蜗牛速度,但这种缓慢背后是导演对手工创作的坚守。他坚持使用黏土动画这一传统形式,并在片尾字幕特别标注“本片由人类制作”,以表达他对CGI(计算机图形学)和AI技术的保留态度。那么,在快节奏的当代电影工业中,艾略特坚持的“慢工出细活”,体现了他对生活、对自我,乃至对电影艺术本身怎样的思考与坚持呢?
回头看是为了不再回头
纵观艾略特的创作轨迹,不难发现他始终恪守着自己的艺术追求与叙事风格。从早期“自述三部曲”开始,到奥斯卡获奖短片《裸体哈维闯人生》和《厄尼饼干》,再到长片代表作《玛丽和麦克斯》,他在探索黏土动画艺术形式的同时,始终执着于探讨“生活本质”这一命题。
他用黏土塑造出的每个角色都独具特色:他们或承受着身体缺陷的痛苦,或背负着童年创伤的阴影,或挣扎于精神困境的泥沼。这些游走于社会边缘的人物,却拥有丰富而深邃的内心世界。无论是及时行乐的哈维、勇敢追爱的厄尼,还是努力寻求生命意义的玛丽与麦克斯,都在有限的生存空间里,紧紧把握属于自己的人生。
《蜗牛回忆录》伊始,萍奇临终前高喊“土豆”的场景,令人联想到《公民凯恩》中“玫瑰花蕾”的经典开场,但故事并非追忆“谁是凯恩”的悬疑叙事,主角也并非病床上的萍奇,而是这一切的旁观者——蜗牛一般的女孩格雷斯。
透过格雷斯的回忆,那些所爱之人的形象越发清晰鲜活,关于他们的所有细微和闪光之处都被格雷斯珍藏于记忆最深处,并化作她前行和创作的动力。在这样“向后追溯、向前生活”的双重线索下,回忆的意义得以彰显:它让我们阵痛、反思,让我们拥抱、纪念,从而更清醒、更勇敢地走下去。
同时,故事背景设定在上世纪70年代的澳大利亚,为这段私人叙事增添了历史的厚度。影片通过挑战传统道德观念的继父继母、叛离宗教秩序的吉尔伯特,以及历经战乱却选择洒脱生活的萍奇等角色,折射出那个特殊时代的社会动荡。在格雷斯回溯童年的同时,导演也将目光投向时代变迁中的故土。
裂隙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蜗牛回忆录》的视觉风格极具辨识度:他的人物造型不符合传统,粗粝褶皱的黏土与歪斜的线条,共同构成一种独特性。实际上,这源于艾略特自幼患有的遗传性生理震颤,童年时他甚至连一条直线都无法画出,这个缺陷曾带给他巨大的困扰,但最终被转化为“厚重而歪斜”(chunky wonky)的美学特色,也成为其艺术创作的鲜明印记。
《蜗牛回忆录》的人物同样不完美:童年的格雷斯因为唇腭裂和内向性格招致欺凌,家庭的离散让她陷入更深的孤独,并患上了严重的蜗牛囤积癖。在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镜头中,格雷斯幻化成蜗牛,如受到触碰就会缩回壳中的软体动物一样,她自卑而胆怯,渴望躲进保护壳,逃避现实的残酷。另外,片中的父亲、萍奇、养父母等人物也都存在瑕疵,但正是这些“破碎”让他们更靠近银幕外的真实个体,导演也是透过这种方式来治愈自我、治愈观众。
对蜗牛的囤积实际上源于格雷斯童年的缺失,对蜗牛的强烈占有,是为抓住与家庭回忆有关的一切温暖。治愈创伤的过程漫长而艰难:尽管她始终保持着对生活的乐观态度,萍奇为她带来色彩,吉尔伯特的来信给她短暂的慰藉,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仍沉迷于通俗小说编织的幻梦,无助地等待着外界的拯救。
但转机也埋藏在故事之中,当格雷斯行至人生的至暗时刻,曾经不经意播撒的善意,成为穿透阴霾的那一束光。她跟随蜗牛的指引,收获了过往善行的“回馈”——萍奇留下的信件和遗产,她曾出手相助的法官给予的信任。这些为格雷斯重新点燃了生活的希望,她终于迈出关键一步,扔掉蜗牛壳,逃出伤痛的漩涡,成为不依靠他人也可完整的独立个体。
但格雷斯没有摘下标志性的蜗牛帽子,毕竟总有些回忆是要留存的,这是她自我认同的一部分,就像萍奇以残缺小指命名自己,正如《玛丽和麦克斯》所说“我们无法选择缺陷,但能选择如何与之共存”。影片的结尾与开头呼应,格雷斯再次与弟弟并肩坐在沙发上阅读。这并不是类型片中常见的彻底蜕变,而是一种内心的平衡与圆满。
以黏土动画完成艺术自传
《蜗牛回忆录》凭借其暗色调的艺术风格和涉及的多重议题,彻底摆脱了儿童导向的审美取向,致力于与成年观众进行深度对话。如吉尔莫·德尔·托罗在定格动画《木偶奇遇记》获奖时所言:“动画不是儿童专属的类型,而是艺术的表现形式,是电影的载体。动画应当始终存在于电影的对话当中。”艾略特也多次强调,黏土动画是他艺术表达的独特媒介。
片头部分,镜头缓缓扫过大量蜗牛造型的物品,演职员表随之浮现。值得注意的是,导演将自己的名字刻在了马桶上,这一举动令人联想到杜尚的作品《泉》,这种自我解构的幽默也构成对主流动画电影的一种反叛。观看过程中,观众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这部作品与美国、日本主流动画的差异——这是一部充满艺术互文性、极具作者特色的澳大利亚动画电影。
7000件黏土作品、200个场景、13.5万张定格照片——影片中每个元素都实体存在,充满质感的黏土创作构成了“另一种真实”。在这些黏土上,无可避免地留下创作者的指纹与时间沉淀的褶皱。惊人的工作量造就了每个镜头中触动人心的细节,强化了作品不可复制的特质。
这部电影带有鲜明的个人印记,导演将家族记忆和成长经历注入故事,并透过精心设计的“彩蛋”投射审美趣味:片中出现的每本书、每支插曲,以及每处布景,都经过精心安排。如《麦田里的守望者》所讲述的现实叛逃与吉尔伯特的命运形成互文,童年街道的屠户小店让人联想到让·皮埃尔·热内的视觉风格,导演在采访中也证实了欧洲电影对他的深刻影响。更重要的是,成长为动画师的格雷斯用定格动画记录自己的生活,这近乎是导演的自我指涉。
虽然作品中大量独白的堆砌在一定程度上压缩了主题的多义性,但这无疑仍是一次具有鲜明个人风格的独立艺术尝试。艾略特以“clayography”(黏土传记)定义自己的创作,精准地选取充满怀旧质感的黏土动画形式,讲述着一个又一个“不完美人物”的自传故事,发起对技术高速发展时代的温柔挑战,重新唤醒电影作为艺术品那种似乎正在远去的“灵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