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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劲羽
在当今竞争日趋白热化的话剧市场中,“话剧九人”已然成为一个不容忽视的文化焦点。“民国知识分子”系列作品让他们在商业领域逐渐站稳脚跟,多部作品不仅在全国巡演中一票难求,更在各个社交媒体平台上引发热烈讨论,尤其在年轻观众群体中具备着强大的号召力。五部作品共同营造出的“九人宇宙”,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跨度,以及二十余个有名有姓的主要角色,持续牵动着观众们的目光,令人深深沉浸其中。
2025年的话剧九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的学生剧团。多年来的新作产出与全国巡演,使得他们日渐丰富且成熟。14年来,他们的笔触自北大的一张书桌走出,翻山越岭又览古阅今,向外无限延展。在一页又一页的悲欢离合之间,他们始终没有停止探索的步伐,而是带着满溢出来的真诚,一刻不停地奔跑在追逐理想的道路上。
话剧九人作品《翻山海》演出剧照
话剧九人的目光,好像总是执拗地投向“过去”。除了反复写着风雨飘摇的民国之外,将要上演的《明堂夜雪》和《三妇志异》,其历史原型甚至源自于更久远的中国古代。某种程度上说,在那些旧时代的衣冠之下,其实从一开始就潜藏着解构的预设。创作者们并不期待在“还原”的尺度上描画一个真正的旧世界,而是将其作为一片可供扎根的肥沃土壤,试图从中种出完全当下性的森林,用旧语境来讲新的故事。历史当然已成定局,但话剧九人最擅长的事便在于,从只言片语的记载中发掘戏剧张力,去推演历史之外尚未发生的更多可能。时间上的距离感,并不影响情绪的共振,反而更加证实了剧中种种命题的亘古不变性。
与很多国有大院团相比,话剧九人的作品大多数都属于小切口,往往绕过宏观视角,而从微观入手去透视时代变迁。虽然其中人物大多以功成名就的学者作为历史原型,但舞台上的讲述却并不着眼于其奋斗经历的波澜壮阔,很少写到他们一步一步攀升至峰巅的具体内容。从这个层面上讲,话剧九人作品似乎很少提出完全新鲜的戏剧议题,也很少具备脚踏实地的生活细节。观众为之感动的,仍旧是一些千百年来老生常谈的大道理。
而这样做的优势在于,故事本身极易进入,几乎没有理解门槛。创作者们有意将大量的叙事篇幅分配在人物内省的时刻,对其细腻丰富的心理活动进行充分的外化。人物的情绪波动以及人物之间的关系,成为了舞台表现的核心焦点。
部分作品写出发之前启程的过程,写微小的触动如何编织成生命的风帆。如《四张机》中卢泊安与古鹤箴各执一词的高谈阔论之下,被父亲爱护却轻视的古娴喊出那句“西西弗斯永不投降”;《春逝》中瞿健雄抬头望向了居里夫人的方向,带着投身科学的孤勇远渡重洋;《翻山海》中女孩们战胜了世俗的目光,燃烧着眼睛奔赴崭新的赛场。
部分作品也写世事蹉跎之中的初心不改,写满身风霜如何汇成一盏不灭的滚灯。如《对称性破缺》中三个科学家咽下了炮火、贫困与歧视,始终向着真理不断前行;《庭前》中尤胜男历尽艰辛,经历了无数次生命的打碎与重建,终以律师身份独立站上法庭;《双枰记》中三个男人在各自的牢笼中心事满怀,终究“吾与足下分任之”,重新站到一起捍卫信仰与生命。
如果只用一个词来概括话剧九人的作品,去描述其中最打动人的核心特质,我会选“勇气”。真正的英雄主义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旧热爱生活,话剧九人作品中的理想主义也正是在于,各色人物在充分意识到命运的残酷之后,选择继续逆水行舟与之相抗。
无论年代远近,无论天南地北,故事中的人们总有一种坚韧挺拔的精神力,在困境与逆境中都能坚持自我,岿然不动,直至生命尽头。那些千锤百炼、掷地有声的抗争宣言,文本本身已经足够精炼漂亮,放到舞台上又天然地具备了更强烈的感染力量。民国文人们面对的生活难题,譬如如何改变不公的秩序,如何历遍挫折却坚守自我,是在任何年代都需要时时铭记的生命之问。更重要的是,真正触及到“人类”本质的那种天下太平的愿望,古今中外都是共通的。而那些危难之中挺身而出的人,总是显得如此可敬又如此亲切。于是,台上一百年前的故事,就这样与台下一百年后的观众们紧紧联结在一起。
对于当今的观看者们来说,在生活的疲倦之中走进九人话剧,或许便如同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它让我们看到生命的能量,看到意志的坚不可摧,从而在剧场中重整旗鼓,以更加饱满的精神面貌去面对自己的生活。
在2024年首演的《翻山海》之中,“勇气”这一特质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突出。它带我们走向这群淹没在历史边角的年轻女孩,让从前习惯于陪衬、习惯于沉默的模糊影子,在舞台上获得了独立的人格和言说自己的权利。女孩们不再是邵玉筝、冯小寒之类的历史见证者,而得以独自站在聚光灯下,经历并书写着脱离旧有轨道的故事。
从整体创作思路来看,话剧九人在女性叙事上一向都有所设计,并且还有日渐强烈的趋势。如果说《四张机》还潜在固守着“母亲、妻子、女儿”的标签化角色设计,那么自《春逝》开始,创作者们便开始有意地突破刻板印象中女性角色塑造的窠臼,而更加注重女性生命经验的自我叙述,以及女性身份的主体建构。
《春逝》中“她们给我们开的路,已经把我们送到这里了”,写出了当时舞台上难得一见的女性友谊。《翻山海》则以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性输出,大声喊出了“人可以运球,就可以运命”。顾静薇登报的相亲启事、为了适应物理所的椅子而穿上的高跟鞋、获奖所得到的男士领带,这些预示着“妥协”的无奈细节,到了《翻山海》之中都变为了需要被撕碎的旧世界。而女性必然遭遇的生理疼痛,也不再难以启齿,不再被某种神秘的迷雾所遮蔽,仅仅是所有女性的一生中,最最平常的组成部分而已。从这个角度说,《翻山海》最大的意义便在于,借用历史之中这场微小却震耳欲聋的突破,给当下亟待出发的新女性们提供了奋发向上的精神样本。
若将几部作品连成一串,故事中所有女孩们的命运似乎也以一种奇妙的方式串联在了一起。她们既是先行者,也是后来者,恰恰都是这段洪流之中平凡的一环,共同去建构向往中的新世界。写信谋求入学名额的邓奕秋,向外迈出一步就变成了赴美留学的瞿健雄。走出家门的古娴、邓奕春,逐渐成长为日渐坚强的谢宝花与阮风竹。为之撑伞的顾静薇,走向了自立门户的尤胜男,也走向了温和博大的陆斯年,对更多的“瞿健雄”“周苔”施以援手。女孩们不再裹小脚,开始向往科学,向往艺术,向往体育,而见证这一切的人是物理所长丁奚林,与后勤师傅洪道中——原来中年男子并不一定生来就是所有故事的主角,偶尔当当旁白反而更显得可爱了。
当然,以“勇气”为核心的动机式叙事,类似重情绪而轻事实的处理,也有其难以避免的缺陷。话剧九人许多故事之中的矛盾并未得到足够细致足够深入的剖析,仅仅作为人物争端的背景板而存在,角色们所面对的难题,剧中也往往不会给出具有实践意义的解决方案,而以一种“有志者事竟成”的叙事逻辑达成轻松跨越,好像随着内心意志的坚定,一切外部的困难便会自动迎刃而解。庚款分配时歧视女学生的现状没有解决,尤胜男究竟如何在当时社会站稳脚跟没有明说,三山女子篮球队所面临的重重现实阻力,好像也在“圣露西亚”的欢快歌声之中悄然消解了。
这也造成话剧九人的一些作品在戏剧艺术上达成的水准有限,有时难免给人留下“投机”的感觉。从这个角度说,我其实非常期待两部以古代女性为主题的新作品,其故事背景和当下的距离不仅没有缩短,反而变得更长了,由此留给创作者在戏剧层面展开叙事的空间更大了。这一次,故事中的女孩们要如何去打破常规改写命运呢?她们将拥有怎样的头脑,和怎样的行动呢?
总体而言,纵观其创作轨迹,正如他们笔下那些在黑暗中前行的角色,话剧九人同样在戏剧的道路上且行且思。他们在历史的回响中寻找与当下的共鸣,在旧时代的衣冠下植入当代的灵魂。无数个瞬间所凝聚的,除了剧场中的泪水和掌声,更是一种跨越时空的精神接力。那条由历代“精卫”共同填海而成的道路,正随着每一部新作的诞生,向着更远的未来延伸。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