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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景勃
“中国京剧电影工程”已拍摄21部戏曲影片,成果丰硕且意义深远。《锁麟囊》的入选,是因其是程派艺术的结晶,是程砚秋先生唱、念、做、舞集大成之作,也是宗程后学必修之课、攻坚之峰。
张火丁以自己的功力和学养,把该剧推向当代的标杆水准,吸引了众多观众。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她的“铁粉”中年轻化、知识化的比例很高,这对于京剧的传承和普及而言无疑是很好的现象。电影镜头选择了《锁麟囊》、选择了张火丁,就奠定了成功的根基。这部京剧电影的价值不仅在于满足当代观众的审美需求,更有教科书式的传世和研习的价值。
一
《锁麟囊》自20世纪40年代由翁偶虹编剧、程砚秋首创,传演至今,不仅毫无年久褪色之感,其活力反而有日益剧增之势。究其原因,该剧诸美并陈,直观上是“翁词程腔”陶醉观众,内涵则是传统文化凝结的意象美,能够滋润当代人的心灵。儒释道的精髓贯串其中,以仁爱为核心,提倡善因必有善果,先有薛湘灵的“赠囊”济困,后有赵守贞的“舍粥”扶危,彰显善良和爱心的价值。薛湘灵的几身装扮,标志着她人生的循环,由华美的大红吉服,沦落为身着束腰坎肩的女佣,再复归“换珠衫依旧是富贵容样”的满花褶子。她每次换装上场迎来的“碰头”掌声,不仅是因为服饰之美,更是观众对命运起伏中好人好报的意愿释放。剧中对爱心的颂扬,既契合当今社会对善念的呼唤,更是鲜活的时代精神写照;其深厚内涵更跨越时空,成为震古烁今的精神载体。
《锁麟囊》的情节引人入胜,主人公薛湘灵的出场是程先生精心设计的。人未出场却呼奴唤婢,挑选出嫁妆奁,用声音勾画出富家娇女的挑剔和矫情。对拍摄戏曲影片富有经验的导演滕俊杰,把主角出场作为“强拍”处理,把“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画外音改为多层次的以形托声。伴随着念白,时而出现薛湘灵珠翠头面的侧脸特写,时而出现珠帘内朦胧的婀娜倩影,形成观众的审美期待,最后随着一声“快快搀我来”,观众终于等到帘开人现,薛湘灵弱柳扶风,如从画中款款走来,给观众以惊艳,使得久久的期待得以视觉的满足。
薛湘灵的扮演者张火丁的气质是令人称道的,她回避艳丽,回避光鲜,而以俭朴、沉静为美,充分展示出端庄、凝重、典雅的舞台定力,也充分演绎了“程门冷艳”,形成张火丁独有的气质和台风。这种独特的气质和台风,不仅需要“外功”,更需要“内功”,它是个人学养的积淀,是演员心境的体现。演员需用“内在充实”而“外在松弛”,以静气构成舞台的辐射力,同时用自身魅力形成对观众的吸附力。在辐射与吸附之间,观众注意力的集注最终凝聚成强大的舞台气场。正是观众注意力的集注,照亮了舞台,放大了演员,因此,演员眼神的一瞟一藐,嘴唇的一笑一撇,都被增扩成动人的特写。电影镜头对主角出场、对选花瓶、对看囊都用光影给予了醒目的描绘,对神情更是强化特写。
二
唱腔,是该剧的魅力所在。程先生采取“未立戏、先设腔”的创作程序,用一年多的时间打磨唱腔。充分运用新的音乐元素,甚至吸纳西洋歌剧旋律,创造出既熟悉又新鲜的程派新腔,戏迷如逢“新朋故友”。“通天教主”王瑶卿给予很高的评价:“程腔一出,当转一世之视听。”事实证明“程腔”推进了京剧唱腔的音乐化进程。张火丁继承程腔,更是持中秉正,恪守规矩,不以拖长、唱响获取剧场效应,而是重于腔中之情、字中之意,在字头音尾、毫末之处更见其心力和功力。“春秋亭”的[西皮二六·流水],做女佣大段[二黄慢板·原板],以气息支撑声音,高音做狭做细,低音做厚做深,音域高低反差,力度收放对比,显示出唱腔的张力。紧紧把控听众的情绪,使听者与声腔同频共振。对灾后流浪所唱的[散板]更有动人的处理。镜头画面设置了满目荒凉的场景,角色孤独无助,张火丁唱来更有凄凉哀愁氛围感,特别是“哭头”中呼唤“老娘亲,大器儿,官人哪”时,电影导演让镜头由远推近,推至角色的面部,张火丁的声音细如游丝,丝丝入扣,如同荒野孤鹤哀鸣,孑影无援,感人肺腑。
“朱楼认囊”更显程、翁二师的妙思和功力。这段戏是赵守贞发现薛湘灵抱囊痛哭,心里已知八九,为进一步核实身份,让薛湘灵叙述往事。原稿中翁先生把陈述往事写成一大段唱,程先生提出分成三个段落,穿插“三让椅”,这就在叙述性的唱段中插入了戏剧性的情节,特别是加入了丑丫鬟的插科打诨,更为提神醒目。随着对事实的层层揭示,赵守贞的疑问层层得解,尊卑有序的座次也层层提升,丑丫鬟越来越不理解,制造出多个笑料,全剧由悲转喜。尽管观众早已知道结局,但愿意看着善良的主人公懵懂前行,最终走出“柳暗”,得以“花明”。翁先生的剧作法如同说相声的“三翻四抖”,最后抖出令人惊喜的“包袱”。二位大师打破规整的七字句或十字句,追求长短句,以便设计新腔。翁先生以深厚的古文功底,在最后叙述性唱段中三次插入多字长句,有的多达27字。三个长句在整段唱词中如同连珠成链,晶莹跃动,用排比句,隔字叠韵,词腔并美。如表述出嫁日渲染大雨倾盆,“耳听得风声断、雨声喧、雷声乱、乐声阑珊、人声呐喊,都道说是大雨倾天”,张火丁深悟上仄下平,仄扬平稳的规律,把字摆放有起有落,形成错落有致的美感。她以气领字,字头吐放细致,力求清晰入耳;字腹反切行腔,力求饱满;字尾归韵收音,力求圆润。做到“字中含腔,腔中含字”。第二段多字句,“那花轿必定是因陋就简,隔帘儿我也曾侧目偷观”,张火丁更是以细微的身躯变化和眼有视像的表情,唱出自己昔日的主观感受,似看到“参差流苏残破不全”的景象,呈现内心视像,显露出怜贫济困的善良心地。
三
薛湘灵的人物形象是劝人向善的,犹如菩萨般的扶危济困,但不是完美无缺,更不像一般传统戏中百善俱于一身,而是具有立体性和鲜活性。她富贵时,能一掷千金地周济贫困;沦为难民时,把仅有的一碗粥施舍给更需要的老人,这是她的本质特征。但她富家千金的自身惯性也不时有所流露,流浪中得遇下人胡婆,小姐的尊卑等级立即复位,吩咐“与我开饭来吧”“粥是饭后之品……如何能充饥呀”,每念至此,观众顿生苦涩的笑,知道这位大小姐又“忘范儿”了,张火丁在这些表演中恰到好处地释放出含蓄的幽默感。做女佣哄小少爷的大段唱腔是薛湘灵处于人生低谷时的反思。张火丁用声腔着力表现主人公的大彻大悟,滕俊杰导演则用“蒙太奇”给予形象化:薛湘灵看到熟睡的小少爷,镜头幻化出自己的亲生子;自责当初的“撒娇使性”,闪回自己做姑娘时的挑剔和任性;回顾坎坷人生,闪回洪水袭来命如草芥的情形。听觉与视觉交互,表现薛湘灵人生沉浮的反思,终得“苦海回身早悟兰因”。特别是小少爷睡醒了,拉着她“陪我玩儿”,此时的张火丁让薛湘灵还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下意识地用水袖把小少爷的手撩开,流露出小姐的本性。小少爷生气地说:“你不陪我玩,我告诉我妈去。”她猛然从自己的精神世界惊醒,恢复女佣身份,惊慌失措地去阻拦小少爷。哄着小少爷玩耍拍皮球这个小舞段也颇具匠心,她像维护一个蹒跚学步的幼儿,双手虚扶,俯身护佑,随小少爷的步速时快时慢,只待小少爷停拍,悬着的心才得踏实下来。这种时而千金小姐,时而落难女佣,跳进跳出高频率的身份转换,成为薛湘灵多侧面的性格化刻画,深切细致的心理体验,使表演呈现出一种新意和活力。
程先生不仅善唱,而且善舞,并能恰当地处理唱和舞、动和静的辩证关系,使之交映成辉。程派的水袖功是著名的,但是,程先生没有在洪灾落水时大舞特舞,而是用在“朱楼找球”中,可谓用得极为精准。因为朱楼是不可擅入的“禁区”,必须速找速离,一个“急”字就成了水袖舞的“主导动机”和“规定情境”。张火丁深悟要领,不仅舞出了“急”字,还“急”得有层次、有推进。当她怀着胆怯心理,在急奏“行弦”中,俯身搜索:第一番,是右袖搭肩,左袖搭背,蹲身亮住,没找到;第二番,“急”升级了,加大了水袖的力度和幅度;第三番,更加大了形体幅度,滕俊杰导演特意设置了两根红柱子,张火丁用急促的圆场功,绕柱急走八卦图,把“急”字推向极点。找球行动构成了水袖舞的起、承、转、合的完整舞段。张火丁的水袖舞很美,继承了程门身法太极的原理,重在“心意想,归于腰”,心动腰发力,联动肩、臂、肘、腕、指的协调运动,水袖圆如形意、太极,直能力达袖端,以大写意的泼洒给观众以戏剧的张力和舞蹈之美的享受。
总之,这是一部留得下、传得开的戏曲影片。可以相信,时间愈久,愈会显现其艺术价值。“中国京剧电影工程”恪守严格的工作程序,每拍一部京剧电影,都会组织戏曲专家和电影专家反复研讨,其中,对剧本的审校、排演的审查、影片的审定这三大环节更是严格把关。这是对经典的致敬,也是对舞台精品的再度精化。它用光影记录:前辈的经典,当代的精粹,是留给后世的一份艺术珍品。